桐城、陽湖相與之誼,由陸祁孫[172]《〈七家文鈔〉序》所為闡發者,皎然可覩。《序》云:

嘗論賢人君子,其才分各有所優絀,而或挾一端以自引重,則荒江老屋之間,有薄卿相而不為者矣。夫文之為道,非所云一端者耶?然而廬陵[173]、眉山[174]、南豐[175]、新安[176]而後,歷金、元、明之久,廑得震川[177]、荊川[178]、遵巖[179]三家,欲求一人而四之,雖劉、王兩文成[180],或且退然未敢自信,況其他哉?我朝自望溪方氏別裁諸偽體,一傳而為劉海峰,再傳而為姚惜抱,桐城一大縣耳,而有三君子接踵輝映其間,可謂盛矣。然世之沈溺於偽體者,固未嘗一日而息,朱梅崖[181]所處僻遠,彭秋士[182]年少,心孤口眾,徒能自守而已,有志之士所為嘅息也。吾常自荊川之歿,此道中絶,後有作者,復趨於歧途,以要一時之譽,乾隆間,錢伯坰魯斯親受業於海峰之門,時時誦其師說於其友惲子居、張皋文,二子者始盡棄其考據、駢儷之學,專志以治古文。蓋皋文研精經傳,其學從源而及流,子居泛濫百家之言,其學由博而反約,二子之致力不同,而其文之澄然而清,秩然而有序,則由望溪而上求之震川、荊川、遵巖,又上而求之廬陵、眉山、南豐、新安,如一轍也。夫君子之於學也,期與一世共明之,而非以為名也,非以為名,則自為之與他人為之,無以異也,以二君之才與識而治古文,實自魯斯發之,君子以為魯斯之於文也,賢於其自為也。嗟乎!魯斯、惜抱以老壽終,而子居、皋文齒猶未也,乃皆不幸溘逝,遺書雖盛行於世,學者猶未能傾心宗仰,每與薛玉堂[183]畫水言之,相顧浩歎。畫水因出其向所點定二子之文,又吳德旋仲倫所選梅崖、秋士文各十餘篇,益以桐城三集,以命繼輅,俾擇其尤雅者都為一編,曰《七家文鈔》,聊以便兩家子弟誦習云爾,非謂文之止於七家,與七家之文之盡於是編也。異時有志之士,效法而興起者日益眾,皇朝之文,將如班固所稱炳然與三代同風[184],則雖以此書為乘韋之先[185],吾知七君子者,必欣然樂之不以為忤也。

文中顯稱惲、張二子,夙為考據、駢儷之學,因錢魯斯而移其志以治古文,由是以知:二子之治古文,亦學成以後而偶有欣動,不惜轉移方嚮,遷就新趨而已,此其先入為主之深度幾何,不難懸揣而明,又其新趨之所成就,亦必羼有舊染慣習,亂流而出,無法自禁。據此,陽湖之與桐城,實質旣違,色彩迥異,從而標舉兩派之殊尤者,攢集一隅,方軌幷出,指天下學者而叮嚀焉曰:此別裁偽體,而古文之如出一轍者也,試問學者其誰信之?祁孫經同人之慫恿而草是序,亦姑視為乘韋之先,並謂文不止於七家,七家之文亦非盡於是編云爾,遽期學者傾心宗仰得乎?祁孫他日痛悔為人作序之濫,不禁嘅然見於言曰:“昔顧亭林深譏好為人序,余心善其言而不能從,違心徇人之作,不勝其多”,〔語見《盛子履[186]詩序》。〕此《〈七家文鈔〉序》云者,其亦在違心徇人之列也乎!

七家者,以桐城方、劉、姚三家,陽湖張、惲兩家為主,梅崖與秋士直附庸焉,他時討論,或逕單指五家,略朱、彭不言。姑無論七家也可,五家也可,而其褎然[187]居首者,要是望溪而不屬之他人,由是陽湖諸子究竟對望溪看法如何,應是清釐兩派連誼之最要關鍵。吾見祁孫《删定望溪先生文序》,有如下一段:

五家之文,方氏為之首,其言庶幾如孔子所云:有序而有物[188]矣,然溺宋學而詆漢儒,至言訾謷程、朱,類多絶世不祀[189],甚哉方氏之陋也!夫以程、朱之賢,虛懷求道於生前,而伐異黨同,私為禍福於身後,吾恐方氏之誣罔,較之訾謷者而獲罪為尤甚也。且世之詆漢儒者,豈其情哉?漢儒實事求是,其學不能一蹴而至,惟空言性命,則旦夕可以自命為聖人之徒,故畏難者羣然趨之。以方氏之嗜學,固非其倫,然觀其頌《古文尙書》,解先天卦位,行文支離卑屈,異於他作,彼其心豈不知梅賾[190]之偽為,邵子[191]之妄作,顯然而無可置辨哉?徒以此二者,程、朱之所與,己不容有異同,不得已而為之辭,故一望而知其所窮也,則皆蔽之曰陋而已矣。

祁孫指斥方氏之陋如此,然則曩所謂:“望溪之文澄然而清,秩然而有序,上而求之震川、荊川、遵巖,更上而求之廬陵、眉山、南豐、新安,如出一轍”者,純屬違心徇人之論也乎?吾何敢知?

祁孫好以陋譏人,有時且進一步詆人狂悖,即昌黎亦不免。《合肥學舍札記》有一條云:

昌黎自言辨古書之誠偽,昭昭然如黑白分,而於宇文泰、蘇綽等所造之《石鼓文》[192],獨心折不疑,至有“陋儒編詩不收入”[193]之語,陋儒者何人耶?文人之言狂悖,無有過於此者矣。

以狂悖文人指目昌黎,可謂大膽已極,陽湖對桐城,以及對桐城祖述之昌黎,肆口謾罵如是,談者仍以兩派相襲,倂作一談,抑何可笑?

祁孫又有《淝水蘭言錄序》,涉及昌黎者云:

蓋嘗論之:唐之文莫賢於韓愈氏,此後世之言也,若並世之人,則皆駭怪而非笑之。以公之天縱於文,豈復為流俗而搖動?然已不勝獨行無徒之感,下此心孤氣沮,為之不竟,以至於泯沒而無傳者,殆不知凡幾也。

後世文人之敢訕笑昌黎,漫無界域爾爾,殊屬罕見。祁孫又有《論玉谿生[194]詩》一絶云:“眼看河朔感淮西,我識韓《碑》是借題,苦憶聖皇兼聖相,不關文字重昌黎。”如此為韓《碑》翻案,蔑視昌黎,亦殊有趣。

王白田《雜著》一則云:“韓文公《〈科斗書〉後記》云:凡為文辭,宜略識字,其於科斗《孝經》、衛宏[195]《官書》,皆令進士賀拔恕寫之,而得其十四、五,余不能文辭,而於篆書亦多未之識,嘗誦韓公語而深媿焉。”〔《書李樹菴篆書後》。〕此白田在雍正末年所作論斷,至道光初年,相距不足百載,而陸祁孫發見昌黎不能辨晰宇文泰之偽書,大言非聖,被指目為狂悖。夫白田、祁孫,問學亦略相等耳,乃一則仰韓氏博古精能,如天與人之不相接,一則斥其忘己之陋,而以陋妄加古人,為無行文人之極惡範例。然則韓氏仍自不失為韓氏,而早晚時價不同如此,可見時間變易,價値相緣而有差池,王、陸兩公,徒自薦而為時會之象徵,渾難自主,有斷然而無疑者。

然則桐城、陽湖兩派,分野究在何處?曰:此可於祁孫《與趙懷玉書》中求之:

辱詢駢、散二體,大抵分作兩集,惟柳州以駢體次散體中,今仿其例,究以何者為是?夫文者,說經明道、抒寫性情之具也,特文不工,則三者皆無所附麗,故札記出而說經之文亡,語錄出而明道之文亡,何者?言之無文,則趨之者易也。旣已言之而文矣,江、鮑[196]、徐、庾,韓、柳、歐、王、蘇、曾,何必偏有所廢乎?治古文者,往往薄四六為不屑為,甚者斥為俳優侏儒之技,其入主出奴之見,亦猶考據、詞章兩家隱然如敵國,甚可笑也,大集出而吳、越一家矣,雖創為之可也。

此完全表現陽湖之異於桐城處。嘗論桐城之誹薄四六,殆由桐城無人深解四六,而陽湖能之之故。觀祁孫毅然將江、鮑、徐、庾,韓、柳、蘇、歐置之同一範疇,自來文壇無人敢倡此言,自來唐、宋文家,亦惟柳州堪稱〔去聲〕斯目。

李申耆[197]有《屈侃甫[198]〈享帚集鈔〉序》中一段曰:

古無古文之名,昌黎始發之,六代衰颯,昌黎振之也,其振之者,變其容貌顏色耳,辭氣未嘗有所易。後之為昌黎者日益衰,幷辭氣而易之,作意奮迅者,非暴則慢,率情舒寫者,非鄙則倍,遑問信否?亦何怪吾侃甫之力矯之以復古乎?侃甫之文,宗法東漢、西晉,非不欲上溯西漢也,自以才力非所及,而東漢、西晉,尙有軌轍可循,斤斤焉守之,下此則綺靡卑陋,非所屑矣。

舉世以宗韓為名,申耆亦自牽率而為是言,實則所謂文起八代之衰者,亦於容貌顏色,稍加變換,而辭氣究未敢易,此雖名為尊韓,其實早將韓納入綺靡卑陋之範疇中,認為東漢、西晉之有軌轍可尋,了無斤斤學步價値。至下乎韓而變易辭氣,以致流入暴慢鄙倍,包括近日桐城在內,一往而不返者皆是,學者力圖矯枉,反指標所當戒愼恐懼而防其蹈襲,更何足論?申耆文中之本意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