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道光朝文風

清道光朝文風

樸學與古文二者,至清道光朝趨於最低潮,其時杜受田、曹振鏞兩庸相當國,以檢責苛細,察察為明,輔導道光帝,在摺片中挑剔筆誤,進退臣工。由是天下之士,從風而靡,以吏為師,以程墨為經典,一片空心儉腹,而不知有他,一望黃茅白葦,而渺茫無際。有能誦蘇子瞻、陸宣公[155]式之劄子者,即視為無上俊品,韓、柳高不可攀矣,遑論漢、魏?無何而洪、楊起義,天下棼亂者垂十五年,義軍蹶後,豪奪兵權者[156],由將壇移入文壇,妄恣指揮,迷誤學子,而桐城之燄復起。有安陸李道平衡仲者,與人論文云:

自明以來,操觚家各持一說,齗齗者且數百年於茲矣。明之論文者有二,曰秦、漢,曰八家,因吾家夢陽學秦、漢而偽,而茅氏唐宋八家之名,遂獨尊於一世。近日之論文者,又謂宋文為文章之極盛,遂欲駕唐人而上,獨奉歐、曾、蘇氏諸家,以為不祧之祖。竊嘗論之:秦、漢,太華[157]也,韓、柳,少室[158]也,宋人,平原廣澤也。華、室奇而險,懸崖峭壁,非資力過人,而又具探幽之癖者不能躋,若平原廣澤,易於馳驟,足力苟健,皆可鼓勇而前。彼夢陽者,陟華而顛者也,因一人之陟而顛,遂謂華不可登,不可也,因惡華而並累及於少室,尤不可也,因平原廣澤之易於馳驟,而詔天下之人,斷不可以遊太華、少室,愈不可也。且人之為學,貴得其性之所近而已,是故騏驥之能,在一日千里,特不利於險而利於平,虎豹之能,在緣崖拔峻,未嘗不利於平而尤利於險。利於平者任其居野,利於險者任其居山,則兩得之矣,若必欲使凡物皆如騏驥之易於控送,以馳騁於康莊,又何怪牙爪稜利、嘯風隱霧、奇變不測如虎豹者,卒為世棄也哉?夫宋文非不盛也,宋文之盛,特盛於多,而不盛於奇。孔子論周才曰:“唐、虞之際,於斯為盛”[159],予於唐、宋亦然。柳州久無嗣響,宋人能學韓者,唯荊公一人,其他則大有餘而奇不足。今人不能為宋人之大,又安望其能為唐人之奇?反欲祧唐而禰宋,不亦傎乎?

道平一號遠山,湖北安陸人,嘉慶舉人,講理學,尤致力於《易》,成《周易集解纂疏》三十六卷。此函稱述道光朝之沈沒文風,淋漓盡致,“柳州久無嗣響”一語,可得說明一切。夫遠山,崇韓者也,集名《有獲齋》,中有《柳王文合鈔題詞》一首如下:

周、秦、西漢之文尙矣,至東漢而衰,至八代而益甚,昌黎文公起而振之,奇崛嚴謹,陵跨唐、宋,如太華獨峙,羣峯莫敢爭雄,故予於諸家中嗜之尤篤。以家有《韓選》刊本,故不鈔,且不勝鈔也。前人云:學韓必先學柳,故鈔柳州文一卷,宋人惟介甫能學韓,餘皆不逮也,故鈔臨川文一卷。他如皇甫持正、李習之、孫可之,皆傳授韓門衣鉢,已各錄另編,茲不具。要之韓、柳匹也,王則具體而微,皇甫與李、孫,皆各具韓之一體云。

其人能言“韓、柳匹也”,在道光朝何啻麟角鳳嘴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