宥蝮蛇文
明天池居士馮時可,所著《雨航雜錄》,錄子厚事不止一二數,其記嘻笑者有曰:
柳子厚嘻笑之怒,甚於裂眦,或云:當作嘻笑之譏。今人謗人,或嘻或笑,若有意若無意,乃其恨深而媢之甚者也。若裂眦之罵,出自直發,此之謂怒,豈甚仇哉?譬如風焉,披雲飛石,捲水傾木,而無傷於人之血脈;隙穴之風,毛髪不搖,及中肌膚,以為深疾。噫嘻!今之為隙穴風者亦多矣。劉禹錫云:“駭機一發,浮謗如川”,二子皆身處妒媢之間,故其言有味如此,余亦有《解忌》篇。[49]
此詮嘻笑之怒,甚於裂眦,甚雋,吾謂惟深惡之憐,毒於斷頭亦然。蓋七情所之,發舒到某一定點,輒折而還原,又加縮焉,乃至情無可容,勢且一激而暴發,成為情之正反,凡由嘻笑而得怒,或由厭惡而得憐,胥是道也。
由厭惡而得憐,可以《宥蝮蛇文》為例。儲同人曰:
先生騷文,命題便妙,曰罵、曰斬、曰宥、曰憎、曰逐,皆為賊賢害能之小人發也。然則宥愈乎?先生欲自持其身,無逢其害,故悲而宥之,讀是文,覺與其受宥,無寧受罵、受逐、受憎,猶為愈乎爾。
此即吾“深惡之憐,毒於斷頭”之說也。晁無咎亦主是義,彼取《罵尸蟲》、《憎王孫》,幷此《宥蝮蛇文》,以附《變騷》,而系之以辭曰:
《離騷》以虬龍、鸞鳳託君子,以惡禽、臭物指讒佞,王孫、尸蟲、蝮蛇,小人讒佞之類也。其憎之也,罵之也,投畀有北之意也;其宥之也,以遠小人、不惡而嚴之意也,蓋《離騷》備此義,而宗元放之焉。
其謂“不惡而嚴”,殆與“惡之至也”為同義語,蓋凡感情之至,與無感情固一間未達之兩境耳,不見急悲者無淚亦同此理?
辭又曰:“凡汝之為惡,非樂乎此,緣形役性,不可自止。草搖風動,百毒齊起,首拳脊努,呥舌搖尾。不逞其凶,若病乎己,世皆寒心,我獨悲爾。”此為自人憐物,設身處地說法,然亦有物自辯解,反脣相稽者。如明顧大韶[50]〔字仲恭,海虞人。〕作《虱賦》云:
號物萬數,惟天並育,蠢動含靈,誰非眷屬?身命布施,千聖軌躅[51],嗟君之量,何其褊促?我食無穀,我啜無菽,天賜我餐,惟血也獨。我首無角,我喙無啄,微咂君肌,何遽為酷?
此似與子厚相對為文,辭條豐蔚而流走,亦頗有子厚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