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
子厚《春秋》之學,本於陸淳,自稱在韓安平處得《微指》,又於凌生處,盡得《微指》、《辨疑》、《集注》等一通,則其所得於“紀侯大去其國”諸條之義趣,應不與《微指》相背。嘗試考之《微指》,並甄錄其說於下:
《左氏》云:紀侯不能下齊以與紀季,〔紀季者紀侯之弟,封於酅,先一年,季以酅入於齊。〕夏,紀侯大去其國,違齊難也。
《公羊》曰:大去者何?滅也,孰滅之?齊滅之,曷為不言齊滅之?為襄公諱也,《春秋》為賢者諱。何賢乎襄公?復讎也,何讎爾?遠祖也,哀公亨乎周,〔“亨”同“烹”,謂煮而殺之。〕紀侯譖之,以襄公之為於此焉者,事祖禰之心盡矣。盡者何?襄公將復讎乎紀,卜之曰:師喪分焉,〔分,半也,謂師喪亡其半。〕寡人死之,〔此襄公答卜者之辭。〕不為不吉也。遠祖者幾世乎?九世矣,九世猶可以復讎乎?雖百世可也。家亦可乎?曰不可,國何以可?國君一體也,先君之恥,猶今君之恥也,今君之恥,猶先君之恥也。〔先君謂哀公,今君謂襄公。〕國君何以為一體?國君以國為體,諸侯世,故國君為一體也。今紀無罪,此非怒與?〔怒,遷怒也,謂怒其先祖,而遷之於子孫也。〕曰:非也。古者有明天子,則紀侯必誅,必無紀者,紀侯之不誅,至今有紀者,猶無明天子也。古者諸侯必有會聚之事,相朝聘之道,號辭必稱先君以相接,然則齊、紀無說焉,〔說音悅,無說,無悅懌也。〕不可以並立乎天下,故將去紀侯者,不得不去紀也。有明天子,則襄公得為若行乎?〔行,下孟反。〕曰:不得也,不得則襄公曷為為之?〔上“為”字去聲。〕上無天子,下無方伯,緣思疾者可也。〔疾,痛也。〕
《穀梁》曰:大去者,不遺一人之辭也,言民之從者,四年而後畢也。紀侯賢而齊侯滅之,不言“滅”而言“大去其國”者,不使小人加乎君子。
趙氏曰:失國而曰“大去”何也?紀侯賢而無罪,怙力者幷之,故力不足者君子不咎之也。不曰“出奔”,所以護紀惡齊也,不書“滅”,不絶其嗣也。
淳聞於師曰:國君死社稷,先王之制也,紀侯進不能死難,退不能事齊,失為邦之道矣,《春秋》不罪,其意何也?曰:天生民而樹之君,所以司牧之,故堯禪舜,舜禪禹,非賢非德,莫敢居之。若捐軀以守位,殘民以守國,斯皆三代以降家天下之意也,故《語》曰:唯天為大,唯堯則之[100],《韶》盡美矣,又盡善也,《武》盡美矣,未盡善也[101],禹吾無間然[102]矣,達斯語者,其知《春秋》之旨乎![103]
《微指》之全文如右,中引《公》、《穀》二說,顯有差池,雖陸氏未加擇別,子厚則不能無所可否。以往習言,凡事涉兩家,子厚似軒《穀》而輊《公》,至辭筆之潔,則專美《穀》而不及《公》者,例尤顯白。嘗試論之:九世復讎之義,子厚著《駁復讎議》時,曾未敢遽加援引,此可得隱揣作者用意所在。《公羊》立說,非唯九世而已,並擴而充之以至百世,此其誇張無藝,殊足駭人。今以適用於紀,紀旣在必誅之列,無可逃遁,同時又賢其君之為人,復申明本身無罪可罰,繩以子厚“誅、旌不得並行”之律,《公羊》之自造矛盾,將自彰其槎枒杌隉而無有是處。此何如《穀梁子》廓清枝葉,僅集中於“大去”一義,不使小人加乎君子,其所為表出《春秋》大義,至為簡潔了當也哉?
要之子厚所為尊重師說,而有取於《春秋》,蓋不離“聖人之道與堯、舜合”一語。其所以然,則天生民而樹之君,從來唯堯、舜善於司牧其民,此外三代以降,凡捐軀殘民,以求契合於家天下之意,皆庸妄不足道。夫如是,紀侯大去其國,經四年而民之從者,始不遺一人而畢,此不僅仰企舜之於陶、於漁,民相與從,倏而成聚,倏而成邑,倏而成國,乃至受堯之禪而有天下[104];而且俯瞰太王居邠,狄人侵之,去之岐山之下居焉,從之者如歸市。[105]上下千百年間,其聖帝賢王所為永言配命、自求多福[106]之道,適足提挈區區小紀之大去其國,共昭《春秋》之旨,以表顯唯天為大、及唯民為本之鴻烈大訓,俾永垂於人間世。此物此志,凡子厚所欲與元饒州兢兢論列者,大抵不外乎是,愚因不惜根據陸先生之《微指》,進探子厚、安平、凌生、吳武陵之徒,所為漸染砥礪之中庸門戶階室,冀有獲於萬分一云。
李慈銘庚辰年記云:
陸淳《〈春秋〉集傳辨疑》,其書大半臆說,然其駁《左氏》固多妄,其駁《公》、《穀》則頗近實,以《公》、《穀》亦多臆說也。文筆峭簡,非宋以後所能。
愛伯[107]性好博覽,於陸氏申張《春秋》大義諸書,在一千年後,能搜索到手,加以識別,在科第隊伍中,固自難得。此引右列數語,特以博推求陸書之趣,非欲以資“紀侯大去其國”一條之折衷也。愛伯晚達,庚辰正其第進士之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