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爵論
子厚所為《天爵論》,可視為抗古箴今、雙管齊下之作,請先細加翫味,再為疏解。
柳子曰:仁義忠信,先儒名以為天爵,未之盡也。夫天之貴斯人也,則付剛健純粹於其躬,倬[162]為至靈,大者聖神,其次賢能,所謂貴也。剛健之氣,鐘於人也為志,得之者運行而可大,悠久而不息,拳拳[163]於得善,孜孜於嗜學,則志者其一端耳。純粹之氣,注於人也為明,得之者爽達而先覺,鑒照而無隱,盹盹[164]於獨見,淵淵[165]於默識,則明者又其一端耳。明離為天之用[166],恆久為天之道[167],舉斯二者,人倫之要盡是焉,故善言天爵者,不必在道德忠信,明與志而已矣。道德之於人,猶陰陽之於天也,仁義忠信,猶春秋冬夏也。舉明離之用,運恆久之道,所以成四時而行陰陽也。宣無隱之明,著不息之志,所以備四美而富道德也。故人有好學不倦,而迷其道、撓其志者,明之不至耳。有照物無遺,而蕩其性、脫其守者,志之不至耳。明以鑑之,志以取之,役用其道德之本,舒布其五常之質,充之而彌六合,播之而奮百代,聖賢之事也,然則聖賢之異愚也,職此而已。使仲尼之志、之明,可得而奪,則庸夫矣,授之於庸夫,則仲尼矣。若乃明之遠邇,志之久暫,[168]庸非天爵之有級哉?[169]故聖人曰:敏以求之[170],明之謂也,為之不厭[171],志之謂也;道德與五常,存乎人者也,克明而有常,受於天者也,嗚呼!後之學者,盡力於所及焉斯可矣。或曰:子所謂天付之者,若開府庫焉,量而與之耶?曰:否,其各合乎氣者也,莊周言天曰自然,吾取之。
天爵說本《孟子》[172],先儒當指彼,其說曰:
有天爵者,有人爵者,仁義忠信,樂善不倦,此天爵也,公卿大夫,此人爵也。古之人修其天爵,而人爵從之,今之人修其天爵,以要[173]人爵,旣得人爵,而棄其天爵,則惑之甚者也,終亦必亡而已矣。
孟子天爵、人爵,相對立說,子厚則一字不涉人爵。依孟子之說,人為要人爵,始修天爵,子厚曰:否,天爵有獨立性,人修天爵,並非為要人爵,人爵可畢生不得,而天爵不可一日不修。仁義忠信,古人為配合公卿大夫而立名,恍謂人不求公卿大夫,儘可不須仁義忠信然,子厚曰:否,仁義忠信,後起之名,非天降之性,人得於天,氣而已矣。剛健之氣為志,純粹之氣為明,人受於天,止於二氣,仁義忠信,非天爵也,縱勉曰天爵,亦未之盡。
子厚排除天爵,於是縮短仲尼、庸夫兩大距離,化為直接,使人右傾則仲尼,左倚則庸夫,中間用不著仁義忠信諸藻飾名義,於焉為祟。蓋天爵無等級,明無所謂遠邇,志無所謂恆暫,人欲明則明至,欲志則志至,故徒好學不倦,不足以言明也,人從迷其道、撓其志後,始號曰明不至,其實好學不倦時,明初未至也;徒照物無遺,不足以言志也,人從蕩其性、脫其守後,始號曰志不至,其實照物無遺時,志初未至也。人善言天爵,在直截尋求此明、此志,不在道德忠信諸假託名義。孟子言人修天爵,以要人爵,旣得人爵,而棄其天爵,夫人之得人爵也,乃利用道德忠信諸後起名義以盜竊之,初未嘗修何物事曰天爵也,前旣無所謂修,後亦無所謂棄。
子厚駁義,第一目標為孟子,其次亦針對同時造作名義之韓退之。子厚曰:“道德與五常,存乎人者也”,此何等明白?期與人共守,而退之則曰:“仁與義為定名,道與德為虛位”[174],斯名也,誰定之?斯位也,誰虛之?退之所為輕道德者曰:“道有君子、小人,而德有凶、有吉”,但退之不又曰:有以“煦煦為仁,孑孑為義”者乎?退之將何所據,斥去煦煦孑孑者,為定仁義之名,而獨拘牽於君子、小人之分,吉、凶之別,遽虛道德之位乎?設浸假而有以仁義名經,須退之用力以闢之者,則退之應不難以定名歸之道德,而虛仁義之位以揮斥人,從可知也。子厚言道德之於人,猶陰陽之於天也,仁義忠信,猶春秋冬夏也,由退之之說,以顛倒仁義道德,其效將等於錯亂陰陽,於是以原道之矛攻之,是直責冬之裘者曰:曷不為葛之之易也?責飢之食者曰:曷不為飲之之易也?夫如是,退之將何以自解乎?退之從心所欲,排比天爵,發揮十分唯心家之口吻,子厚誼所不為。
復次:《原道》篇中,不標道統之名,而實無形創設道統。所謂堯以是傳之舜,舜以是傳之禹,禹以是傳之湯,湯以是傳之文、武、周公,文、武、周公傳之孔子,孔子傳之孟軻,軻之死不得其傳焉,其下所不言而喻者,為經荀與揚而傳之韓愈。畢竟道統如何傳法?統之內容如何?恐有人為著數千萬言,其緖亦莫能明。夫堯、舜之為歷史人物,人且疑其是否存在,遽以道統於焉託始,將更是若茫若昧而無可捉摸。漢人謠曰:“聖人之道,一龍一蛇,隨時之宜,無有常家”,[175]由是東方先生之佹[176]詩,一轉而為韓昌黎所寶聖歷,就中尤以孔子為中樞至聖,大莫與京,一則曰:“仲尼日月也,民無得而踰焉”[177],二則曰:“自生民以來,未有盛於孔子者也”[178],若在子厚,將不作如是看法。子厚以謂:仲尼之與庸夫,相去止於一間,使仲尼之志、之明,可得而奪,則庸夫矣,授之於庸夫,則仲尼矣,由是仲尼雖聖,仍是人人可學而幾之一境。此一說法,何等直捷痛快?此中並不須有何項體統,更不須韓愈其人從中把持,子厚文字之成為千古偉論,斷推此種。
孟子曰:“吾於《武成》,取二、三策而已”[179],子厚之於《莊周》亦然。夫《莊周》以自然言天,是天下莫破之唯物論點,子厚取以覈論天爵,正與《答劉夢得〈天論〉書》:“獨所謂無形為無常形者甚善”一語同趣。
黃震曰:
《天爵論》:子厚謂天之貴斯人,在剛健純粹,而病孟子“天爵”之言,夫仁義忠信,得之於天昭昭也,子厚乃謂此存乎人者,而獨指剛健純粹之氣為得於天。至論剛健,則又指為孜孜之志,論純粹,則又指為爽達之明,且證之曰:敏以求之,明之謂也,為之不倦,志之謂也,自今觀之,求之為之,信皆人爾,何乃反謂之天?其理果安在,而子厚至以此易彼耶?
東發程門腐儒,何足以知子厚論據?
義門《〈河東集〉記》,於《天爵論》“明與志而已矣”一語下云:
明與志者,所以修也,明與誠對,而志為之基,明不可與志並言,柳子殆強為高論,以求駕乎前人,未之有得者也。[180]
明、誠對言,本之《中庸》,義門此說,眞村塾高頭講章之語也,何足與評柳文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