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亭林[111]之郡縣論,即封建論也。蓋封建與郡縣者,邏輯之偶名也,凡偶名,所涵舉一半,而餘一半可喩,今亭林所取之半,與子厚適反,而所論同一統舉體國經野之全。

亭林之《郡縣論》凡九篇,篇幅不長,試擇錄之:

郡縣論一

知封建之所以變而為郡縣,則知郡縣之敝而將復變,然則將復變而為封建乎?曰:不能,有聖人起,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,而天下治矣。蓋自漢以下之人,莫不謂秦以孤立而亡,不知秦之亡,不封建亡,封建亦亡。而封建之廢,固自衰周之日,而不自於秦也,封建之廢,非一日之故也,雖聖人起,亦將變而為郡縣。方今郡縣之敝已極,而不為之所焉,尚一一仍其故事,此民生之所以日貧,中國之所以日弱而益趨於亂也。何則?封建之失,其專在下,郡縣之失,其專在上。古之聖人,以公心待天下之人,胙之土而分之國,今之君人者,盡四海之內為我郡縣,猶不足也,人人而疑之,事事而制之,科條文簿,日多於一日,而又設之監司,設之督撫,以為如此,守令不得以殘害其民矣。不知有司之官,凜凜然救過之不給,以得代為幸,而無肯為其民興一日之利者,民烏得而不窮?國烏得而不弱?率此不變,雖千百年,而吾知其與亂同事,日甚一日者矣。然則尊令長之秩,而予之以生財治人之權,罷監司之任,設世官之獎,行辟屬之法,所謂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,而二千年以來之敝,可以復振,後之君苟欲厚民生,強國勢,則必用吾言矣。

繼子厚之後,論封建而主寓封建於郡縣之中者,不一其人,如近人張亨嘉[112],即其一也。〔論見後。〕但張意郡縣如故,而別在西北邊防及東南要區,樹立大國,以為重鎭,此純從國防論出發,與亭林鑒於明末土崩形勢,有意寄託封建於郡縣制之中,並不須眾建諸侯者,另是一種建制。

郡縣論二〔略〕

郡縣論三

何謂稱職?曰:土地闢,田野治,樹木蕃,溝洫修,城郭固,倉廩實,學校興,盜賊屏,戎器完,而其大者,則人民樂業而已。夫養民者,如人家之畜五牸然,司馬牛者一人,司芻豆者復一人,又使紀綱之僕監之,升斗之計,必聞之於其主人,而馬牛之瘠也日甚。吾則不然,擇一圉人之勤幹者,委之以馬牛,給之以牧地,使其所出常浮於所養,而視其肥息者賞之,否則撻之。然則其為主人者,必烏氏也,必橋姚也,故天下之患,一圉人之足辦,而為是紛紛者也。不信其圉人而用其監僕,甚者幷監僕又不信焉,而主人之耳目亂矣,於是愛馬牛之心,常不勝其吝芻粟之計,而畜產耗矣。故馬以一圉人而肥,民以一令而樂。

論一首提生財治人四字,又重申之曰厚民生,強國勢;此篇於所以生財及厚民生,稍詳言之,與子厚所謂利安元元之意適合,蓋古今不論何種建制,而能外於人民樂業者,未之有也。烏氏、橋姚,語本《史記·貨殖傳》,烏氏,〔氏音支。〕縣名,橋姚,橋姓姚名,皆因畜產致富者。

郡縣論四

或曰:無監司,令不已重乎?子弟代,無乃專乎?千里以內之人,不私其親故乎?夫吏職之所以多為親故撓者,以其遠也,使並處一城以內,則雖欲撓之而有不可者。自漢以來,守鄉郡者多矣,曲阜之令,鮮以貪酷敗者,非孔氏之子獨賢,其勢然也,若以子弟得代,而慮其專,蕞爾之縣,其能稱兵以叛乎?上有太守,不能舉旁縣之兵以討之乎?太守欲反,其五、六縣者,肯舍其可傳子孫之官而從亂乎?不見播州之楊,傳八百年而以叛受戮乎?[113]若曰無監司不可為治,南畿十四府四州[114],何以自達於六部乎?且今之州縣,官無定守,民無定奉,是以常有盜賊、戎狄之禍,至一州則一州破,至一縣則一縣殘,不此之圖,而慮令長之擅,此之謂不知類。

此於治人及強國勢,鄭重言之,所謂盜賊、戎狄,至一州一州破,至一縣一縣殘,說明明末形勢,何等痛切?

郡縣論五

天下之人,各懷其家,各私其子,其常情也,為天子為百姓之心,必不如其自為,此在三代以上已然矣,聖人者因而用之,用天下之私,以成一人之公,而天下治。夫使縣令得私其百里之地,則縣之人民,皆其子孫,縣之土地,皆其田疇,縣之城郭,皆其藩垣,縣之倉廩,皆其囷窌[115]:為子姓,則必愛之而勿傷,為田疇,則必治之而勿棄,為藩垣、囷窌,則必繕之而勿損。自令言之,私也,自天子言之,所求乎治天下者,如是焉止矣,一旦有不虞之變,必不如劉淵、石勒、王仙芝、黃巢之輩,橫行千里,如入無人之境也。於是有效死勿去之守,於是有合從締交之拒,非為天子也,為其私也,為其私,所以爲天子也,故天下之私,天子之公也,“公則說,信則人任焉”,此三代之治,可以庶幾,而況乎漢、唐之盛不難致也。〔“公則說”兩句,本《論語》[116]。〕

子厚言秦皇其情私,其制公,是不啻以一人之私,而成天下之公,亭林反其說焉,旨在用天下之私,以成一人之公,又重申焉曰:天下之私,天子之公也,此全是劉淵、石勒、王仙芝、黃巢,以逮明末闖王所造成之形勢,使亭林歸納,獲一結論如是,中無一字虛設。

郡縣論六至九〔略〕

論六言療貧,言用吾之說,五年小康,十年大富;論七言縣貴自給,法敝莫甚於協餉;論八言胥吏把持,儼一封建,此百萬虎狼,必須盡去;論九言取士之制,略用古人鄉舉里選之意,及唐人身言書判之法。綜其全而觀之,此郡縣論九首,足見亭林開物成務之眞實本領,使人民內能致富,外堪禦侮為預期効果,論中未提及子厚一字,文字聲氣之求,固千載猶旦暮云。

譚獻[117]曰:“亭林論治,皆漢、唐之粗迹,如《郡縣論》,不可謂非巨謬。”又曰:“梨州、亭林,故是祥麐[118]威鳳,惟襲宋人餘唾,亦多無用之言,有門戶之習。〔語見《復堂曰記》。〕”復堂此論,殊不可解。夫欲論定命世大儒如亭林之述作何似,決非單詞客氣所能了卻,顧復堂全無聲敘,遽哆口罵倒為巨謬,為無用,斯亦自證為巨謬,為無用而已,於亭林何有哉?竊思亭林以有明遺民,痛恨異族統治,物色高才,廣儲器用,求得當以光復舊宇。綜其平生深入民間,周歷關隴,胸懷大略,躬耕待時,誠不可謂非豪傑異等之士。《郡縣論》故是書生獻策,實際設施,原俟乘時匡正,夫未嫁女之談養子,亦安免顧復出入間之有違失,復堂戔戔[119]詞流,妄以壓倒無端厓之辭少之,豈知言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