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《子厚集》共有傳六篇，一宋清，一種樹郭橐駝，一童區寄，一梓人，一李赤，一蝜蝂，皆微者也，而蝜蝂尤一小蟲，所為類稗官游戲，無一大篇重寄之作。其所以如此，姚仲實[1]曾有一段說明如下：

劉知幾《史通·六家》篇云：“傳者傳也，所以傳示來世”，《補注》篇云：“傳者轉也，轉授於無窮”，此傳之意也。《文心雕龍·書記》篇云：“狀者貌也，體貌本原，取其事實”，此狀之義也。桐城家言百家體例云：“經如《堯典》、《舜典》，史則本紀、世家、列傳，皆紀載之公者也，後世記人之私者，曰家傳，曰行狀，曰事略，曰年譜皆是，但彼合傳、誌為一，故更數及墓表、墓誌銘、神道碑種種，凡文體之近是者悉歸之。”[2]姚氏〔按此指姚鼐。〕分而出之，引劉海峯[3]之言曰：“古之為達官名人傳者，史官職之，文士作傳，凡為圬者、種樹之流而已，其人旣稍顯，即不當為之傳，為之行狀上史氏而已。”案《日知錄》[4]云：“列傳始於太史公，蓋史體也，不當作，史之職無為人立傳者。梁任昉[5]《文章緣起》言：傳始於東方朔作《非有先生傳》，是以寓言而謂之傳。《韓退之集》傳三篇，《柳子厚集》傳六篇，皆微者與游戲之作，比於稗官，若段太尉，則曰逸事狀而不曰傳。”方望溪《答喬介夫書》亦云：“家傳非古也，必阨窮隱約，國史所不列，文章之士，乃私錄而傳之。獨宋范文正公、范蜀公〔鎭〕有家傳，而為之者張唐英[6]、司馬溫公耳，此兩人故非文家，於文律或未審，若八家，則無為達官私立傳者。”此兩說實海峰所本，至傳末評語，其名諸家不同。據《史通·論贊》篇云：“《左傳》發論，假君子以稱之，二《傳》云公羊子、穀梁子，《史記》云太史公，班固曰贊，荀悅[7]曰論，《東觀》[8]曰序，謝承[9]曰詮，陳壽[10]曰評，王隱[11]曰議，何法盛[12]曰述，揚雄[13]曰譔，劉昺[14]曰奏，袁宏[15]、裴子野[16]自顯姓名，皇甫謐[17]、葛洪[18]列其所號，而史官通稱史官，其名萬殊，其歸一揆，必取便於時者，則總歸論贊焉。”此雖論史，其可以資文家之取裁乎！

子厚生於唐室，去古未遠，當然保持相傳文律，《集》中傳、狀一類之文，如彼其少。若如桐城所見，將墓表、墓誌銘、神道碑等，合傳狀為一，則範圍廣闊，凡公私、隱顯之別，都泯滅不見。加以諛墓風行，人思自媚，而文家此類文字，多不勝收矣。就此而言，《子厚集》中吐辭清白之量，遠高於韓。蓋子厚所為表、銘、誌、碣，大抵懿親摯友，痛癢相關，決無如韓弘人、事、物問題[19]羼雜其間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