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、柳二公學術之異,觀於各對揚雄氏所持態度而得論定。韓之言曰:“孔子之徒沒,尊聖人者孟氏而已,晚得揚雄書,益尊信孟氏,因雄書而孟氏益尊,則雄者亦聖人之徒歟!”此韓氏因讀《荀》而發為是論,論末又云:“孟氏醇乎醇者也,荀與揚大醇而小疵”[128],韓之尊揚如是。

《子厚集》中,不見有一語涉及揚,其《與韋中立論師道書》,開出所當致力之古籍一通,中有荀而無揚,漢人除司馬遷外,不及他氏。《報袁君陳避師名書》,所舉經外應須采取之辭,有《國語》、莊周、屈原而漏列雄。倘退之易地而處,就讀《荀》之意氣推之,其將上而孟、揚,下而荀、揚,揚之必得有人與之方軌並進,了無疑義,而子厚持態則大異乎是。

依上所論,世傳揚子《法言》,有子厚作注,與晉之李軌、宋之司馬光等,相並為五臣,事乃大大可疑。姑試考之:

揚子《法言》,相傳有五臣注,五臣者,晉祠部郎中李軌,唐柳州刺史柳宗元,宋著作佐郎、知尤溪縣事宋咸,司封員外郎吳祕,及涑水司馬光也。宋咸序此書曰:“西京博士毛萇傳《詩》,頗號太略,……《法言》凡有十三篇,東晉李軌雖為之注,然愈略於毛公之為,唐柳宗元刪定,雖釋二、三,而不能盡補其亡誤。”咸進呈是書,復撰表一通,中有云:“《法言》準夫《論語》,文高而絶,義祕而淵,雖李郁亭解之於前,柳宗元裁之於後,然多疏略,猶或誤遺。”司馬君實加注後,復作序曰:“晉祠部郎中李軌始為之注,唐柳州刺史柳宗元頗補其闕。……故著作佐郎宋咸,司封員外郎吳祕,皆嘗注《法言》,光少好此書,研精竭慮,歷年已多。”五臣之從事筆削,大概如右。及考各注排刊次第,則李軌注列在最前,不稱名,次柳州,稱“宗元曰”,次宋咸,稱“咸曰”,次吳祕,稱“祕曰”,又次司馬光,稱“光曰”,即所標《新纂門目五臣音注》也。惟通查十三篇中,所採稱“宗元曰”之注,止於四條。如下:

一、如將復駕其所說,則莫若使諸儒金口而木舌。〔《學行》篇〕

宗元曰:金口木舌,鐸也,使諸儒駕孔子之說如木鐸也。

二、熒魂曠枯,糟莩曠沈,擿埴索塗,冥行而已矣。〔《修身》篇〕

宗元曰:熒,明也,熒魂,司目之用者也。“糟”當為“精”,莩如葭莩之莩,目精之表也。言魂之熒明,曠久則枯,精之輕浮,曠久則沈,不目日月,目之用廢矣,以至於索塗冥行而已矣。

祕曰:熒,光也,熒魂,神光。精莩,精之白也,故本“精”作“糟”。柳宗元曰:“糟”當為“精”,言盲矇之患。神光久曠則枯,目精久曠則沈,於是以杖擿地而求路,冥冥然行矣。張晏云:莩者,葭之白皮,埴,地也。

三、周公以來,未有漢公之懿也,勤勞則過於阿衡。〔《孝至》篇〕

宗元曰:阿衡之事,不可過也,過則反。

四、漢興二百一十載而中天,其庶矣乎!〔《孝至》篇〕

宗元曰:揚子極陰陽之數,此言知漢祚之方半耳。

所注數量如此之少,內容復無甚精義可言,吾揣子厚原無意詮釋本書,或補苴他注。不知宋人從何處蒐討,得來一、二賸義,爰附益以為號召,成此宂書。比之《文選》六臣[129],何啻小巫大巫之別?子厚之靈有知,亦安禁“一鬨之市不勝異意”之歎哉?〔按《法言·學行》篇云:一鬨之市,不勝異意焉,一卷之書,不勝異說焉。〕

尋“駕孔子之說”五字,即明見於《送易師楊君序》,其他從本集摘取飣餖[130],似均不難成此四條。文人作偽,亦何所不至?吾終不信子厚願注《法言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