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子厚生於今日將如何
昔孔子作《春秋》,終於獲麟[1],漢經生以謂孔子為漢開赤制,史遷踵其意,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,為一大限,下述六國以及漢初百年,用相配置,號曰《史記》。惟吾之視今日亦然,蓋公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者,不啻中國麟止開制之歲也。吾嘗論史,以是歲為斷,是歲以前,不問經過數千百年,不分朝代,統為一目,自是年起,不問日月幾何,為另一目。洪荒以來,人世所經,兩目而已,亦比於唐一行[2]畫天下山河為南北兩戒,時與地交相輝映。又嘗論古之名人,倘至今日而仍存在,綜其平生論著,將必贊歎今日之所施為,作為歌頌,可期沆瀣一氣者,止於柳子厚一人,他無有也。試尋其緖,可得引申而臚列之:
二目之分,首在封建,前一目不論何代,都可號為廣狹不同之封建社會,後一目則絶滅封建基礎,一切統轄於民。柳子厚著《封建論》,其意在反封建也,自不待言,《貞符》曰:“受命不于天,于其民,〔文因避太宗諱,“民”易言“人”。〕”夫受命旣不於天,則《眎民》詩所謂天子,不過假設之名,而非眞實之號。〔釗案:安徽蒯先輩禮卿[3],曾為余言,天下事一切名義,無不出於假定,其人說理,頗有獨見。〕眞實之號者何?曰:受命不于天,于其民,則一國誠不可以無主也,從而謚之曰民主,應為子厚意中之所有。且子厚之反封建曰:“繼世而理,上果賢乎?”夫君臨一國,不得繼世,非民主之萌芽而何?此其一。
士農工商,民之四族,二千年來,相沿無變。獨四族者名耳,語其實,則士與農不相接,工與商不相洽,各行其是,甚或水火,蓋國內之階層隔絶,人各一心也久矣。子厚憂之,因堅豎其義曰:“士實蕩蕩,農實董董,工實蒙蒙,賈實融融,左右惟一,出入惟同。”蕩蕩董董,蒙蒙融融,此特表著彼此守分成事、心氣和平之狀,無甚要誼,而其最為吃緊,意義絲毫移動不得者,在下二語:左右惟一者何?謂四族中隨時隨地,任取兩族而左右配置之,號曰聯盟,號曰互助,或號曰合作,均無不可,而必須本質如出一笵,思想共趨一的,比如幾何中之等邊三角,任置甲乙二點,必須走集於頂點而成形。出入惟同者何?謂任何一族,時或致力於國家,有形成吃重之處,其餘三族,必相與質劑而共赴焉,不許有畸輕畸重、秦越肥瘠之弊。由前之說,是四族之靜象,由後之說,是四族之動象。動、靜一遵主義而行,利害旣泯,舉國一致。全民雖眾,幅員雖廣,務使發一令而如響斯應,牽一髪而全身皆動,一洗自昔勞心勞力、兩兩離立之謬見,政出多門,民皆癱瘓之弊習,此其二。
自生民以來,中國一治一亂,循環無已,不論何代,開國以後,遲或百年,少則數載,政治必趨腐朽,積漸以至於亡。其所以然,乃在不解防微杜漸之術,此固不廑中國然也。即如蘇聯,十月革命不到五十年,國勢竟向修正主義奔去,而無法阻止,子厚之防杜要義,固無往而不宜也,此其三。
子厚平生所志,不引天以為高,不立異以為神,淫巫瞽史之言,無自蝨於其胸。於《莊子》取“自然”一語,以為準繩,一切從客觀量物,而不主天與人有何交接,適與近代初步質素之唯物主義相合,此其四。
文人宗經,子厚亦宗經,但子厚宗經,而不主故常;文人宗聖,子厚亦宗聖,但子厚宗聖,必以合乎世用為彀。子厚熟精《班書》,從漢儒掇拾“大中”一義,守而不渝,於是子厚雖榮古,而從不虐今,必使古為今用,凡無當於今者,古亦在所必棄。與韓退之之流,宗經而徇於經,宗聖而徇於聖,榮古而並徇於古,一成不變,削今之足而適於古之屨者,大異其趣,此其五。
子厚之尤異者,在主張民為至上,凡事之病於民,或與民無涉者,皆當毀棄。如季漢之自絶於民也久,寧以正統與曹而不與漢,禮樂非為民設,人即訿其以禮樂為虛器而不之恤。此視韓退之《原道》:“民不出粟米麻絲、作器皿、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”,直與民賊無異,此其六。
又子厚服於理道,不拘夷、夏之分,如人而夷也,有才亦必用,姜公輔、廖有方其例;理而夷也,可從亦必採,浩初上人說佛與《易》、《論語》合其例。此視韓退之攻佛骨,而曰夷也夷也,己又陰與僧徒往來者,直一錢不値,此其七。
從來文人撰述,七體一類文字,大都先之以鋪張,而結穴於儆戒,所儆戒者維何?亦約略可以一儉字括之,惟子厚之《晉問》亦然。意謂國家不能保存儉樸、或勤儉氣象,將風紀必亂,悖逆萌生,國勢且由盛而弱,由弱而亡,故為防杜起見,不禁景仰唐魏之小國遺風,以為保泰持盈、遵分進善之計,此其八。
具此八長,子厚即以當日養之有素之思想尺度,假如親見一九四九年之政權,必當無鑿枘不相容之慮,何況自唐至今,亙一千年,此中政俗之錯綜變化,猶得奉為殷鑑,由調劑而得依皈者,決不在少乎?嘗謂歷代政府之所用力,大抵不外斬截荊棘,排除障礙,而從無為民打算、從容創制之一日,如《順宗實錄》所紀犖犖善政,人心大悅,然皆負面而無一正面,可以概見。又所謂荊棘障礙,無慮政府自身之所釀造,非先天之所固有,甚至一旦斬截不了,排除不動,從此禍害加劇,非至亡國滅種不止,此有唐之卒亡於閹宦與藩鎭,尤為明效大驗。蠢蠢二千年來,兵戎不斷,澄清無日,職是之由。一九四九年到來,人民政權,以其堅強無對之力,能將歷史遺留各種或暗或明之蔽害,斬釘截鐡,削除淨盡。凡若而女謁,若而閹宦,固已本來無有,至若而方鎭,若而黨爭,若而幫會,若而邊患,若而盜賊,若而貪汚淫賭、游手惰壞,久在全國範圍,繼長而增高者,舉一概掃除乾淨,不使得有一隙存留,然後天下始定於一。
夫“天下烏乎定?定於一”,論創於孟子[4],顧自孟子經二千年以來,除唐初略得其髣髴,如曾子固[5]所言外,而迄無一代,能比今日之達到標準,而愜心貴當者,固有目之所共見。吾敢斷言:今日之中國形勢,以至清至明之政府,行不屈不撓之紀綱,外侮不敢來,變亂無由生,賄賂不得行,風紀不致亂,自上達下,如身使臂,如臂使指,以至下令如流水,無遠勿屆,於是舉國矢勤守儉,孳孳[6]仡仡[7],以從事於建設,績效之生,遂乃日新月異而歲不同,此眞陸賈所謂自天地剖判,未始有也[8]。夫社會基礎如此堅定,從而政權期於不壞,而亦不可能壞,節節設防,層層杜漸,一日如百年,復百年如一日,因知吾即一九四九年劃斷史期,以二千年對十五年,挈短量長,了無不稱。於斯時也,士大夫如柳子厚其人,插足其間,吾知曩《與蕭俛書》謂:“道之行,物得其利,身被之,目覩之足矣,何必攘臂用力,矜自我出?”以今比昔,愈益有然,而執政者得此開通士流,亦自樂於聆取緖論,相與印合。獨國家遇大改革,如今日之廣闊邊幅,不能有百正而無一負,此子厚知之,執政者亦知之,蓋矯枉過正云者,以枉多,往往非過正即無從得矯也。斯時子厚挾其八長,參與政治討論,容或語言乖牾,遭致詿誤,於是子厚謫永十年,猶且日盼唐德之興,己作太平耕甿,與其榮樂,此則將更歡愉順受,自懺追迎,皎焉可知。由此看來,子厚生於今日,定在士者行到,以己力協助隆平,進退惟遇,毫無缺望,社會亦決不覺多此一人,致生齟齬,理有固然,無可疑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