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論語》記曾子之死云:

曾子有疾,召門弟子曰:啓予足,啓予手,〔朱《注》[142]:謂使弟子開其衾而視之。〕《詩》[143]云:戰戰兢兢,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,而今而後,吾知免夫!小子。[144]

所記甚略,不如《檀弓》詳審:

曾子寢疾,〔句〕病,〔句 陳注[145]:病者,疾之甚也,下同。〕樂正子春坐於牀下,曾元曾申坐於足,童子隅坐而執燭。童子曰:“華而睆,大夫之簀與?”〔華者,畫飾之美好,睆者,節目之平瑩,簀,簟也。〕子春曰:“止”,曾子聞之,瞿然曰:“呼。”[146]曰,“華而睆,大夫之簀與?”〔童子再言。〕曾子曰:“然,斯季孫之賜也,我未之能易也。”元起易簀,曾元曰:“夫子之病革矣,〔革音亟。〕不可以變,幸而至於旦,請敬易之。”曾子曰:“爾之愛我也不如彼,〔彼謂童子。〕君子之愛人也以德,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,吾何求哉?吾得正而斃焉,斯已矣。”舉,扶而易之,反席未安而沒。

簀,陳澔注謂是簟,近湖南楚墓出土,有雕刻花板一種,湘潭葉定侯詳加考證,謂與簀為同物,其說如下:

曾子寢疾,病,童子曰:“華而睆,大夫之簀與?”[147]漢鄭玄注:“華,畫也,簀,謂牀笫也,說者以睆為刮節目。”唐陸德明[148]《經典釋文》引孫炎[149]云:“睆,漆也。”孔穎達[150]《正義》:“凡繪畫五色,必有光華,故云華,畫也,云說者以睆為刮節目者,說者謂在鄭之前解說《禮》者,謂此睆為刮削木之節目,使其睆睆然好。”說見嘉慶二十年阮氏文選樓刻本[151]《〈禮記〉注疏》[152]第六卷。

漢揚雄《方言》[153]謂:“牀,齊、魯之間謂之簀,陳、楚之間謂之笫。”說見《四部叢刊》影印宋本第五卷。

由右可知:牀、簀、笫,是一物而數名,而《禮記·喪大記》有:“病困時廢牀,如死,遷尸于牀。”《儀禮·旣夕禮·記》有:“乃卒,主人啼,兄弟哭,設牀笫當牖,又即牀而奠。”鄭注《禮記·喪大記》之說亦同,諸家都提到承尸〔即藉幹。〕設奠之牀,此外《荀子·禮論》,則提出“始卒,沐浴、鬠體〔鬠音括,義同髺。〕、飯唅”等古喪制。《淮南子·說山訓》:“死而棄其招簀,不怨人取之”,高誘[154]注謂:招簀,死者浴牀。結合《禮記》、《儀禮》所記,及《荀子·禮論》所述,我以為此種雕刻花板,是用以承尸沐浴、當牖設奠、入棺藉幹者,紙上雕孔,正合浴尸之用。現在湖南習俗,人死下榻,即始死,以板承尸置地上,沭浴冠帶後,再移尸入棺,還類似此一遺制。因此,此種雕刻花板,應名為招簀,或華簀,抑簡稱簀,且以出自楚墓,亦可稱笫。[155]

定侯之說至堅確。〔一九五六年,十二期《文物參考資料》[156]。〕雖於子厚之辯《論語》,無直截連誼,然曾子之死,所繫絶鉅。區區華簀、招簀,乃至雕刻花板之辨認,似僅屬於考古論域之一環節,而《論語》一書之有無得失,所涉尼山[157]聖訓之虛實詳略,比於堯、舜之道在人,人存政舉,人亡政息。倘當時無樂正子春、子思之徒,司此記載以延聖學,將《論語》可至今無此書。昔者有人讀《禮》,見《檀弓》首言子游,篇內又多言之,以是疑《檀弓》為子游門人所記,〔陳澔引劉氏之說如此。〕今《論語》乃異是。蓋孔子弟子曾參最少,少孔子四十六歲,曾子老而死,是書記曾子之死,則去孔子也遠矣。夫去孔子遠,而無人記錄孔子言行,必待曾子之徒為之,倘曾子之徒不為,將聖學之無傳也不難想見。此與子游之徒之於《檀弓》,止於羣弟子雜記,聖行中微有多少之異者,誠不可同年而語。夫曾子之徒之為《論語》,其所關之鉅如此,吾徒輒就其間隻鱗片甲,足以相互闡發,並使子厚此一發見,愈增光燄者,因特加珍視而把翫不置,其誰曰不宜?

獨定侯之說,律之世故有不易通者,則所謂簀,曾子固明言出自季孫之賜。夫季孫之賜云者,自童子之意推之,亦不過以非大夫而僭用大夫之品物為非禮耳,季孫將何至以凶器為饋遺乎?定侯又引劉安《說山》:“死而棄其招簀,不怨人取之”,其所以然,以其凶也,凶物而為人竊取,不復致怨,為可得嫁凶於人也,然則季孫自始投凶於曾子,而曾子欣欣受之,至死不經聖童子之指摘,猶冥頑不肯易,意果胡取?由是定侯鴻文無範,反不若陳澔簡單釋簀作席之為怡然理順,不難斷言。凡此吾仍認作題中小節,不足深辯,為廣異聞,姑贅於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