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子厚小文,都非浪作,《伊尹五就桀贊》一首,自來讀柳文多囫圇而過,獨元時王惲[30],於《玉堂嘉話》中錄存之,吾謂讀柳全文,翻不如讀惲所引十餘句,尤足見文之永存性。所引云:
柳文《五就桀贊序》云:伊尹聖人也,不夏、商乎心,心乎生民而已。曰:孰能由吾言?由吾言為堯、舜,而吾生人堯、舜人矣。退而思曰:湯誠仁,其功遲,桀誠不仁,朝吾從而暮及於天下可也,於是就桀。至於卒不可,乃相湯伐桀,俾湯為堯、舜,而人為堯、舜之人,吾所以見伊尹急生人之大。
惲,汲縣人,而仕於元,為中書省都事,述作甚富。裕宗在東宮,惲進承《華事略》二十篇,成宗即位,獻《守成事鑑》十五篇。與王叔文之侍順宗於潛邸,得其信賴,情景相仿,特叔文不幸,遇主而主嬰疾,所施如曇花一現而已。或者秋澗〔惲號。〕因此弔唁叔文,並因此而流連子厚所為《伊尹贊》,惺惺之感,千古如一。
子厚一生為學入政之大宗旨,不外“急生人”三大字,合乎此義者,至不恤枉尋直尺以殉之,此殆子厚貶竄終身而不悔者也。夫永貞七、八月短短期間,所行善政如彼之多,感動人心如彼之大,〔《實錄》稱:人心大悅。〕即可證伊尹就桀,朝吾從而暮及於天下者,涉思不謬。後來子厚到永而永民治,到柳而柳民懷,彼從無以貶所為傳舍之褊心,或故與州民隔絶之傲態,循循善誘,汲汲為治。所謂“吾生人堯、舜人”之懷古大願,亦庶幾於邊州小試其端,臨文推想,若人如見。
《義門讀書記》云:“此篇疑他人作,文不簡健,或欲示當時庸人,自解與伾、文相結之失耶?”按子厚從不承己與伾、文相結為失。義門又稱:“文不簡健,疑他人作”,夫義門之識,去秋澗遠矣,安足以知此文?然謂子厚草此文時,多少聯想及永貞之變,終是一得。
蘇子瞻有小文[31],評子厚論伊尹云:
聖人之所能,有絶人者[32],不可以常情疑其有無。孔子為魯司寇,墮郈墮費,三桓不疑其害己,非孔子能之乎?伊尹去亳適夏,旣醜有夏,復歸於亳。伊尹為政於商,旣貳於夏矣,桀之暴戾,處其執政而不疑,往來兩國之間,而商人父師之,非聖人能如是乎?是以廢太甲,太甲不怨,復其位,太甲不疑,皆不可以常情斷其有無也。後世惟諸葛孔明近之,玄德將死之言,乃眞實語也,使孔明據劉禪位,蜀人豈有異詞哉?讀柳宗元《五就桀贊》,終篇皆言伊尹往來兩國之間,豈其有意欲教誨桀而全其國耶?不然,湯之當王也久矣,伊尹何疑焉?桀改過而免於討,可庶幾也,能用伊尹而得志於天下,雖至愚知其不然,宗元意欲自解其從王叔文之罪也。〔釗案:“豈其有意欲教誨桀”句,“豈”當作“非”,恐誤。[33]〕
“處其執政而不疑”,處,留也,猶言“留之執政而不疑”也,《史記·甘茂傳》:“位之上卿而處之”,即其義。“能用伊尹而得志於天下,雖至愚知其不然”,斯之至愚,即所謂常情也。聖人之所能,旣不可以常情疑,又安得於伊尹行至愚知其不然之事而疑之?至謂“宗元意欲自解其從王叔文之罪”,此自解或有之,謂即自認從叔文為有罪,及儗叔文於桀則未必,此處不當以尋常簡牘語作論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