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
金趙秉文[88]作《侯守論》,侯守論者,即封建論也,其文云:
或問建侯置守孰為得?曰:皆是也,抑皆非也。何以言之?曰:三代封建,則守在四夷,而其敝也,有尾大不掉之患;秦罷侯置守,則制在一人,而其衰也,有天下土崩之勢,此天下之所睹聞也。或者懲尾大之咎,謂郡縣不必稽於古,鑒土崩之失,謂封建可復行於今,二者皆一偏之弊,未知所以救之之術也。且法不能無弊,弊不能無變,三代之法弊,而郡縣之,郡縣之法弊,而不思所以復之之術,寧為得乎?夫立國必有一家之制度,制度必有所法,列郡縣,隳名城,銷鋒鏑,非秦之法耶?秦之法弊,而不以三代之法救之,亦不為善變矣。夫平居致養,拔一毛以事無用,壯夫不為也,及遭蛇之螫,斷一臂以去所患,怯夫為之,何則?所損者小,而所利者大也。方天下已定,上有一尊,下無異望,當此之時,復欲幅裂山河而瓜分之,建侯樹屏,使諸侯各擅其地,私有其民,調其兵車,入其財賦,使更為肘腋,互為脣齒,生靈之患何時而息耶?此拔一毛以事無用也,故其勢不得不郡縣。及太平日久,內弛外訌,夷狄肆侮,社會阽危,人主有睽孤[89]之勢,海內無勤王之師,此斷一臂以去所患也,故其勢不得不封建。昔者議天寶之亂,房琯[90]請割州郡以封諸子,祿山聞之曰:天下非吾有也,旣而太子阻之,其議遂寢。自後藩鎭跋扈,或治或亂,然且垂百五十年,亦藩鎭相維之力也。不已而封建,其利有三:諸侯世擅其地,則各愛其民,愛其民則軍不分,脩其城郭,備其器械,則人自為戰,人自為戰,則我眾彼寡,夷狄不能交侵,一也。夷狄無外侮,則天下終為我有,二也。雖有強獷之徒,大小相維,足以長世,三也。或曰:亡國之徒,八王之禍,皆封建為之也,子尙忍言之乎?曰:吾之所言,非謂郡縣不及封建也,為救敝不得已而言之也,且郡縣之治,可以大治,亦可大亂,封建之治,不可大治,亦卒不至大亂,人主權其輕重可也。況罷侯置守,非大亂之後,不可卒變,封建子弟,非若罷侯置守之難也,何憚而不為哉?
從來尋討古制之大議論,決非無端而為之,封建其一例也。夫金以明昌、大定之盛,變生倉卒,一蹶而亡,此誠中央勢孤,首尾莫救,故秉文先窺見其大勢之不穩,而有《侯守論》之作。猶之子厚草《封建論》,亦適在天寶亂後,房琯請封諸子,以成內外相維之局,而子厚不以為然,因斷定制經秦革,一去而不可返也。柳、趙同論一事,而議異如是,當然環境不同居其小半,而大半則在學識、抱負之懸殊,此理不難由學者三思而得,不煩縷述。
楊升菴《丹鉛總錄》云:“唐太宗議封建,李百藥以為不可,魏徵以為事雖至善,時即未遑,而有五不可之說,其度之審矣。顏師古則欲封建與郡縣並行,王侯與守令錯處,不近於古之中立兩可,今之阿意二說乎?”秉文之侯守論,即字面已同師古,遑言立論宗旨?至秉文曾否深研顏說,寄與同情,未敢斷也。《總錄》又云:“或問柳子厚言封建之非,而胡明仲[91]以為不可非,區博[92]言封建難行,而張子厚[93]以為必可行,其說孰是?曰:孔子論斷代,曰損益可知[94],孟子論為國,曰潤澤在此[95],使孔、孟生於三代之後,其損益、潤澤可知。”據此,可作為楊升菴之《封建論》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