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汪堯峰[40]有《答陳藹公論文》一書云:
儒者謂文為載道之器,未有不深於道而能文者,此言亦少夸矣。古載道之文,《六經》、《論》、《孟》,下惟周、張、程、朱[41]之言或近之,至於文之有寄託者,此出於立言者之意也,非道也,如《離騷》託香草美人,《史記》託游俠、貨殖、刺客以寄感激是也,足下以文非明道不可,而顧以寄託云云者當之乎?嘗讀諸子百氏大家之文,或簡鍊精麗,或疏暢明白,或汪洋恣肆,蓋莫不有才與氣者在。惟才雄氣厚,故力之所注,讀者驚心動魄,改觀易聽,斯已奇矣。然求之於道,則支離破碎而不合,或披猖磔裂,決去聖人之畔岸,乃知讀者之驚駭改易,皆震慴於其才與氣,非於道有得也。足下愛其文,將遂信其道乎?抑以不合於道,遂黜其文不錄乎?
堯峯此論,藹公不服,吾從其《燕山堂集》查得《復堯峯書》曰:
先生之言曰:“為文之有寄託也,蓋出於立言者之意,非所謂道也”,是矣,愚不謂寄託非立言者之意,特以其立言之意關世道,係人心,光明俊偉,此即所謂道氣也。至於寄託者,蓋人之胸中,實有一段憂時憫俗,忠孝節義,蓬勃於中,欲言而不能,欲不言而不得,纏綿焉,鬱結焉,不得已而發為文章,使人遇之虛無之表,得之詞令之外者也。故寄託者,不止託物比興也,即感物造端亦是也;不止離離[42]於篇章也,即隱隱於象外皆是也。以為深於道,恐未必然,以為非道,則其鬱勃而昌明者何物乎?謂寄託非所謂道則可,若謂寄託全不預乎道,無乃甚歟?先生之言曰:“為文之力,在才與氣,惟才雄而氣厚,故其力之所注,能令讀之者動心駭魄,改觀易聽,非道為之也。”愚不謂為文之力,非才與氣也,足以壯其雄才,而沛其厚氣,則道為之也。何者?夫人之胸中,未有忸怩愧怍,而發之於言,磊落光明,有神采者。昔人有言曰:惜拘於流俗之見,不能盡其才,若是乎!才之必本於道矣。又曰:理直氣壯,若是乎!氣之必出於道矣。故天下之眞才,未有不本於道者,不本於道,斯偽才耳;天下之直氣,未有不出於道者,不出於道,斯客氣耳。偽才、客氣,數武而蹶,安能摧鋒陷敵以制勝哉?大約文之所貴者氣也,能御夫氣者才也,而氣之達於理,而無鄙倍之病,才之盡乎變,而無回惑[43]之迹者道也,前言惟道為有力,是或一說歟?
藹公之言,村學究氣彌重,時吳江計東[44]賞其文,於《與堯峯論文二書》後評之曰:
柳柳州《答韋中立論師道書》曰:“始吾幼且少,為文章以辭為工,及長,乃知文者以明道,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,務采色,夸聲音,而以為能也,凡吾所陳,皆自謂近道。”可見文章以道為本,眞不易之論。
藹公褊狹之論,甫草引柳州以障之,可謂儗人不於其倫,說見後。
吾嘗與馬君宗霍論此事,宗霍有書與吾如下:
清初有陳僖者,字藹公,清苑人,著有《燕山堂集》。王漁洋《居易錄》,稱僖為門人,以古文名河北,有《上谷殉節紀事》,敍述甲申農民之變,甚得太史公筆云云。堯峰與阮亭[45]為契友,而藹公又出阮亭之門,故得相與討論也,至澤州[46]年輩較高,堯峰雖狂,馳函似不得隨意詰問。“文以載道”一語,不見於經,先秦諸子,似亦無之。論文必推本於道,蓋始於《文心雕龍》[47],唐之韓、柳,益揚其波。然彥和以《原道》命篇,不名“載道”,昌黎喜言好道、志道,柳州嘗言“文以明道”,亦不曰“載道”也。惟宋周子《通書·文辭》篇有云:“文所以載道也,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,況虛車乎?”則此語似出於濂溪[48],濂溪以文辭譬之車,故謂之載道耳。紀晓嵐評《雕龍》云:“文以載道,明其當然,文原於道,明其本然”,蓋亦本周子以為說也。
宗霍,衡陽人,為太炎高第弟子,博涉非淺,所言吾無間然。尋文以載道,其說本陋,非宋五子[49]不能有此語。多少褊淺小儒,憑藉此四字,內掩空疏,外吐大言欺世,以堯峰之博,尙認周、張、程、朱差能近道,此所謂習俗移人,賢者亦不免也。夫道者何?不過儒生想像中虛懸無薄、不可捉摸之的彀耳,此各家同講道,而並無達詁存在。柳州明道,以通經權、合今古、而適於世用為期,此於行文,不名曰道而號為中,時或連綴與道成言,亦嶄嶄稱為“大中之道”。此其為說,柳州殆得之《春秋》,聞於陸淳,與昌黎所原之道判然二事。
堯峰,儼然《文苑傳》中人也,領域殆不涉及儒林,故其反對文以載道之說如此。惟若深通柳文,了解道之範圍甚寬,可能大與宋五子所拘泥者異趣,則立說抑或未同。藹公自稱上谷之鄙人,並云學為詩、古文辭,不過興會所至,游戲出之,以博世俗之稱譽耳。顧同時侈言絶學,志存道統,完全將人與文打成兩橛,此其言無可採,何足深論!又《集》中《上趙侍御賈孝廉求歸舊園》一書,事至猥瑣,詞亦鄙俚難登大雅之堂,而乃闌入《集》中,與天下人以共見,其文之風格爾爾,人更可想。
吾查《堯峯集·答藹公第二書》曰:
來書論文以明道立說,僕一讀再讀,歎為知言。竊意足下於此,必當上述孔、孟,次陳濂、洛、關、閩[50]之書,最下亦當旁採前明薛文清[51]、王文成[52]、陳公甫[53]、羅達夫[54]諸賢之說,為之折中其異同,研晰其醇駁,而相與致辨於微芒疑似之間,庶乎於道無負矣,而不虞書末乃泛及於晚近諸君子也。然則足下之意,固不在於道,亦止以其文而已。
此書嘲藹公離道與文為二,不知道並不知文,極嬉笑怒駡之致,夫堯峯輕視藹公至何度也,即此可想。顧藹公不之悟也,猶瑣瑣三致書於堯峰,妄言文式,以昔年好聲伎、遊廣陵、廣延曲工度曲作序幕,此誠藹公自承其為妄人,堯峰置之不理,亦固其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