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月峯論文如干事
一、月峯批柳文:月峯與其甥呂天成[139]書曰:“柳文正欲購河東舊刻,茲付來新刻,亦可觀,愚今所批正此,但恨注少耳。”批本吾已閱過,著錄在他條,不贅。
二、明人追《史》、《漢》,月峯追周、秦:其後折而鑽研韓、柳,乃功力迴環之趨勢然也,說見《與李于田[140]論文書》。如下:
古人無紙,汗青刻簡,為力不易,然千錘百鍊,度必可不朽,豈輕以災竹木?宋人云:“三代無文人,《六經》無文法”,吾意不然。周尙文,周末文勝,萬古文章,總之無過周者。《論語》、《左氏》、《公》、《穀》、《禮記》最有法,公羊子夏弟子,《禮運》出於子游,其餘似多係二賢高弟所撰,此皆是孔門文字。《國策》而後乃大變,莊、列、荀、屈、韓、呂諸家,變態極矣,子長承之,祖《論語》,沿戰國餘風,更以奇肆出之,遂為後代文豪。其實法窮而縱,以嗣周、秦之後,浸淫至於六朝及唐,惟務綺靡,法益亡。近人不知,乃顧以縱肆者為古,規矩者為今,此迷於初始矣。吾曩謂寧為眞韓、柳,不欲為假《史》、《漢》,韓、柳文雖佳,然非讀韓、柳文而作者。韓所讀書,具在《進學解》,柳所讀書,具在《與韋中立書》,須讀其所讀,乃能作其文耳。
三、月峯韓、柳並重:其與甥呂玉繩[141]書曰:
商以前止《尙書》上卷二十餘篇,此先秦也,渾而雅。《周易》、《周書》、《周儀禮》,其周之舊乎!奧而則。《戴記》、《老子》、《春秋經》、《管子》、《三傳》、《國語》,美哉周之盛也,其若此乎!文而巧,新而無窮,皆西京也。《莊》、《列》、《策》、《騷》,其周之東乎!奇而肆。《韓公子》〔案即《韓非子》。〕、《文信侯》〔按即《呂氏春秋》。〕,其周之衰乎!峭而辯,皆東京也。若以近代方之,經為韓,《莊》、《騷》為柳,馬、班則永叔、子瞻耳。
四、月峯班、柳比較:右以馬、班屬之歐、蘇,乃論之大秩序如此,其韓、柳並重之外,而覺其微偏於柳,則在取孟堅衡量子厚一誼。此誼開展,見於與余君房論文書牘中,君房名寅,鄞人,晚號僧杲,萬曆進士。君房書曰:
司馬子長之文,眞博大寬閒,天機自發。渠承《左》、《國》之後,杼軸迥然不羣,當是運氣所使,是斯文升降之大機括也。孟堅渾金璞玉,無琱、無琢,韓、柳兩公,不免力追,《詩》云:“金玉其相,追琢其章”[142],兩公之謂也。若柳州痕跡更露,所謂力追,固是法也。
月峯復之曰:
孟堅《漢書》,果整密有體,顧茲書乃劉中壘[143]及馮商[144]輩草創,其稿原佳,稍删潤之不難。且其意在步趨《左氏》,細玩儘有琱琢,亦未是渾金璞玉,惟子長則眞是渾璞,然《三傳》、《戴記》,實極力琱琢,又未可概謂渾璞者勝琱琢也。《兩都賦》、《典引》、《賓戲》、《燕然銘》、《東平王奏記》,此乃孟堅自作,其追琢更有痕跡,其筆力亦纖穠而不放,正與柳州相當,或弟畜柳州耳。
月峯牽連班、柳,以資論辯,迹象遠不止此,姑不多述。
五、月峯置重子厚與《國語》連誼:此亦與余君房通書為之。君房曰:
夫柳州而《國語》也,所以為柳州也,六一[145]而《韓文》也,所以為六一也,老泉而《孟子》也,所以為老泉也。國家有氣運,文亦隨之,唐不能不宋,即柳州不能不歐、蘇,三君子者,胡不遡厥祖宗,而僅僅似續之繩?於是日月不旦,禮樂不縵,喜起[146]不載賡,彼哉丈夫也!古道之不復也,誰則司其咎哉?
月峯復之云:
宋人云:褚少孫[147]學《太史公》,句句相似,只是成段不相似,柳子厚學《國語》,段段相似,只是成篇不相似,今歷下、新都二公亦然。歷下句句佳,成段則不佳,新都段段佳,成篇不佳。新都自謂精深,然祗在字句間,至體格頗覺小碎,殆唐時一傳奇手耳。
兩君都以子厚造諧止於《國語》為未足。他日月峯與呂美箭[148]書謂:“唐時柳文名重於韓,然不知因何退之學《左傳》,子厚則學《國語》,每事讓退之而居其次?”此其所尊微偏於柳,不難想見。歷下者指李攀龍于鱗,新都楊愼升菴。
月峯與美箭同一書中復云:
韓、柳二公,其命題作文,不知有意無意?韓有《〈張中丞傳〉後序》,柳有《段太尉逸事狀》,韓有《進學解》,柳有《晉問》,韓有《平淮碑》,柳有《平淮雅》,韓有《送窮文》,柳有《乞巧文》,若相配者。子厚《〈毛穎傳〉後題》云:“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”,然則前數篇,當是有意力角者耶?
此適如近人觀競技賽,力擁一方取勝,萬頭攢動,擊掌轟雷然云。
六、月峯袒子厚用排偶:與美箭同一書猶有下一段:
唐文沿六朝,大約俱排偶,韓退之力變,概用散文,柳柳州初年猶用排格,若《南霽雲廟碑》等是也,後柳州晚年每亦多為散文,豈自變耶?抑因韓易軌耶?自唐元和至今,散文不改,益重,又自六朝來,更有四字句一法,范蔚宗《東漢書》尤多此調,不知蔚宗剪割就此耶?抑自東京即尙此耶?然排句、四字句,自《虞》、《夏書》亦旣有之,《左傳》中更多四字句,昌黎雖力黜排語,然四字句法不廢,諸文中或間用之。若今時則舉兩法俱廢,亦不論何文,讀者但遇散文錯綜句,即覺佳,排語四字句,即覺不佳,豈文道本合如此?或亦只一時氣習所尙耳。
退之不解用偶,因而非偶甚力,《集》中僅有之偶文為《進學解》,此其不足以入文家之律,凡文家莫不知之。至子厚散、偶並嘉,筆固無之不可,月峯兼衡兩家至此,無取為子厚加碼,而本力自足。
七、月峯不喜韓詩:與余君房論文長篇中有云:“元美云:昌黎於詩無所解,即鄙見亦謂然”,此與楊升菴之見,若合符節,升菴說見他條,不具於此。
八、月峯眼高手低:月峯讀書不少,眼界非淺,而行文輒不如心之所期,滯澀臃腫,讀者艱於立喩,此殆由意存琱琢,遠企周、秦,殊未料放而流於斷港絶潢,無力自反也。觀於所為《送膳部蔣君擢湖廣少參序》,冒頭即曰:
余少時讀柳子厚永州山水記,見其所述西山、黃溪、及諸邱、潭、渠、渴之美,幽奇互出,搜而不盡,何其勝也?然爾時子厚方以讁去,展轉末寮中,即少有寓目,政自足暫舒憤耳,若使抱材而選,出為岳牧,政事之暇,時一登高攬勝,灑杯酒而鳴其壯懷,則豁心怡神,豈不什伯於柳子也哉?然而不得必遂也。
此乃有意模仿柳州山水諸記,顧作者與其地不習,於其客不親,代人捉刀,敷衍場面。〔據云:係代某宗伯作。〕一提筆間,全失游衍之神,虛擬醻酢之迹,攀附永州,謬託名勝,文成適與遠而兔園册子,近而舉場空策無異。夫號為文家,而此類浮濫文字,留而不削,貽笑後賢,尙何商榷秦漢、軒輊韓柳之足云哉?然而統舉有明文人計之,月峯要是最具識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