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他日,就嘯山《序》涵泳一通,從而分析,得若干義,駢列如左:
一、以世議“韓起八代之衰”為不然,起衰之功,歸諸元結,與宋初柳開之見合。
二、推韓尊經,而其下即曰:“要其學出安定,而實淵源於毘陵。”以梁、獨孤為韓學所自出,中涵矛盾性甚大,看來貌似崇韓,而於實貶之。
三、柳不肯為人師,而己亦直無所師,與韓之依傍安定、毘陵小家門戶為自足者異趣。於是謂柳“篤志古文,其才氣陵厲,足以抗韓”,抗者,乃高出其上之抗,非亦步而亦趨也。
四、嘯山能為駢文,自了知文事之功力,其謂柳州始工此體,正說明篤志古文之初步塗徑,此種才氣,為昌黎所不具。至於根柢遜韓,乃就桐城義法而言,嘯山為桐城腐蝕之處,不免無形流露。
五、劉賓客才辨縱橫,間以古藻,此僅亞於柳,至韓直非其倫。劉曾語韓:“子長在筆”,意乃排韓於文以外,嘯山此評,能使賓客心服。
六、嘯山將李元賓之地位,壓至底層,與韓之《送孟東野序》,揚李觀於有唐善鳴者之一,使柳、劉輩視為高不可攀者,何其背反一至於此?由是謂嘯山此文,意在抑韓,殆非過言。
七、嘯山高視襲美,欣賞昭諫寓言,復以魯望野趣,闌入文脈正宗,此殆全然脫離昌黎論文旨趣。
八、嘯山於諸家所下評語,雖寥寥一兩句,詞簡意賅,具見功力,非儲、茅[51]諸頭巾家所敢望。
尋嘯山於樸學深造,文亦淵雅有致,韓旣非所篤摹,人因謂其傾嚮於柳。錢衎石[52]治學塗徑,與嘯山相近,而文依柳,人又取錢、張倂作一談,嘯山他日有書答劉恭甫[53],涉及此誼:
去臘得手教,欣審侍奉安吉,鄙人入春以來,居處如恆,祗諸宂叢雜,不得竟日靜坐為苦。平生於古文實未致力,何敢浪言?竊以為所謂桐城派者,非桐城獨闢一法,蓋韓、柳以來大家、名家相傳如此,實自古以來皆如此,特韓、柳諸家,則有轍迹可尋。然韓、柳功深,蘇氏才高氣盛,介甫痩硬奧衍,皆不易學,惟歐、曾平正,易於入手,故中材以下喜效之。桐城由震川以上溯歐、曾,固古文正軌,然專以風神唱歎為宗,此則望溪猶不如是,而惜抱啓之。蓋永叔之效子長者,未嘗無神似處,特後人功力不及,近於空疏。後世學惜抱者,奉為祕笈,自鳴一派,此又非惜抱意計所及也。衎石文頗學柳,而質實處近李習之,鄙人不特未學桐城,兼亦未敢窺衎石樊籬,人來強求者,妄一應之,何足言古文?兄淵源深厚,出其緖餘,陳之述作,固當直舒所見,不患不中繩墨,若彼專門之藝,分道揚鑣可也。《端甫別傳》,宿諾久乖,聊以塞補農之請,桐城乎?衎石乎?皆當屏之門牆之外矣,閱畢幸轉示之。
嘯山此書,於桐城頗有峻斷。前《〈十八家文錄〉序》,眾建文家,以分八家之勢,此則就八家,而推斷於韓、柳、蘇、王與歐、曾之間,使桐城中材,攀四家不及,而唯乞靈歐、曾。於斯時也,復以風神歌唱,歸獄於惜抱之空疏,而故寬望溪一步,此其齮齕[54]桐城,至為刻覈。至己之學柳與否,及衎石規橅桐城為何如,則以不着邊際之諧語出之,嘯山善於辭令,控送自如,於此益見一斑。
昔黃長睿[55]長於論書,曾謂書家不鑒,鑒家不書,吾謂善校勘者,其不能文亦然。特嘯山之於校勘,猶不如黃蕘圃[56]、顧千里[57]之專且精,因而譚文舒藝,往往軼軌與奇中,相間而有。如嘯山《與劉恭甫書》:“鄙人不特未學桐城,兼亦未敢窺衎石樊籬”,斯二語者,吾謂非軼軌即奇中爾,不然,夫亦誰肯將錢衎石與桐城校量高下哉?恭甫,劉壽曾字,即申叔從父;唐端甫[58],名仁壽,海寧人,從錢警石[59]遊,積學不遇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