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《非〈國語〉》者,子厚體物見志之作也,凡子厚讀古書,以“世用”二字為之標準,絶非為好古而漫為讀,此旨在《答武陵》一書中,已明言之,所謂“以輔時及物為道”者也。子厚《非〈國語〉》脫稿後,再三與其友往復馳辨,其為自重其書,認為必垂於後無疑。嘗論以文字言,《非〈國語〉》在《柳集》中,固非極要,若以政治含義言,則疏明子厚一生政迹,此作針針見血,堪於逐字逐句,尋求綫索,吾因謂了解柳文,當先讀《非〈國語〉》,應不中不遠。
子厚《答元饒州論〈春秋〉書》,元饒州者,元藇也,諸家作注,均言未詳其人,甚或疑為元稹,卒賴王伯厚《紀聞》明之。此人劉夢得亦與論政、論學,可見其為當世績學之士,觀此書,子厚平生朋友之迹咸見,如從韓宣英〔曄〕、呂和叔〔溫〕、韓安平〔泰〕、凌宗一〔準〕講學,上及陸淳先生,而宣英與饒州尤厚皆是也。陸淳著有《〈春秋〉微指》二篇,《集注》二篇,《〈春秋〉辨疑》七篇,於是一時師友往復講習,尋求眞理之象,躍躍紙上。子厚曰:“見聖人褒貶予奪,唯當之為貴,所謂瑕瑜不掩也”,著重下一當字,以知爾時辨論,了無拘束,惟以叶夫中道,於禮無失為歸。《荀息》一義,子厚所彊立也,其言“夫忠之為言中也,貞之為言正也,息之所以為者有是。”又云:“如以死君為不得非,則凡自經於溝瀆者,舉為忠貞乎?”又曰:“孔父、仇牧,《春秋》之類也,〔此言《春秋》以荀息視孔父、仇牧為一類。〕以激不能死者爾,非聖人之情也。”子厚之筆,嚮以廉悍[136]見稱,而論荀息尤銳。子厚似不自信,而錄以示饒州,饒州亦言:貶息大善,諒兩君用意,固訢合無間也。
子厚與吳武陵論《非〈國語〉》,辭雖撝謙,而氣實剛勁。其曰:“在長安時,不以為文取名譽,意欲施之事實,以輔時及物為道”,此何等氣概!又曰:“夫為一書務富文采,不顧事實,而益之以誣怪,張之以闊誕,以炳然誘後生,而終之以僻,是猶用文錦覆陷穽也,不明而出之,則顛者衆矣”,此何等責任感!一言蔽之,《非〈國語〉》者,乃子厚取為教後生,餉來世,不可無一,不能有二之述作也已。
子厚與呂化光論《非〈國語〉》,則自負尤深至。其曰:“近世之言理道者,……甚者好怪而妄言,推天引神,以為靈奇,恍惚若化,而終不可逐,故道不明於天下,而學者之至少也。”此一則曰推天,再則曰引神,手彈左氏,目送萬祀,積累千鈞,萃於一肩,子厚慨然以蝜蝂自任,不自知其氣之壯而辭之奮也。此“激乎中者必厲乎外”,惟化光能不思而得之。又曰:“黜其不臧,救世之謬,……思欲盡其瑕纇,以別白中正,致用〔李景儉字。〕能摭《孟子》,吾乃非左氏尤甚”,如此毅然自信語,韋詞、路隋輩何足以與於斯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