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編盜竊
元李仁卿[110]有如下紀載:
韓退之自謂窺陳編以盜竊,柳子厚自謂好剽取古人文句以自娛樂,歐陽永叔亦自謂好取古人文字,考尋前世以來聖君子之所為,時亦穿蠚盜取,飾為文辭以自欣喜,三先生自謂之盜者,所謂齊之國氏[111]也,不過點注前言往行以為我用耳。而世之不善為文者,莫不手目所及,輒自探討,其身為穿窬[112]之子,而寧死莫肯承服,強自揜蓋[113],強自粉澤,將以欺天下,而卒不能以欺一人,是所謂宋之向氏也歟![114]〔釗案:“穿蠚”猶言“穿螫”,蠚、螫二字古通用。〕
此證實文人不以盜竊古文字為嫌,惟吾不解“窺陳編以盜竊”,與“惟陳言之務去”,皆韓退之吐露眞實語,二者之間,顯有矛盾,將如何溝通以各行其所安?恨無人能為退之語我來。
“公子敬愛客,終日不知疲”,此曹子建[115]《公讌》詩也,而應德璉[116]〔瑒〕《建章臺燕集》云:“公子敬愛客,樂飲不知疲”,字面幾於全襲子建。夫德璉當時隸五官中郎將為文學,依倚當塗,始終無間,誼分不為不深,顧將曹氏昆弟宴樂詩詞,展轉盜襲,毫不為諱,聞之者亦習而安之,殊不可解。又“吾希魯仲連,談笑卻秦軍,臨組不肯渫,對珪寧肯分[117]?”此左太沖[118]《詠史》詩也,而謝靈運《述祖德》云:“弦高犒晉師,仲連卻秦軍,臨組乍不渫,對珪寧肯分?”依樣葫蘆,亦全襲焉。夫靈運以文章獨步江左,為沈約所稱美,將何至公然剝掠,毫無顧藉?之二事者,仁卿之《古今黈》並錄存之,斷為盜襲者對前文“愛賞之極,時時諷詠,不覺誤為己有”[119],是說也,言之成理,吾曩時頗復作如是觀,然卻無解於韓、柳諸公誦言盜竊,不加隱諱。
桐城方以智[120]密之,輯著《通雅》一書,駁雜泛濫,不名一家,吾擇其言文之略與本編相近者,迻錄少許如左:
宋人好平易一往,其時尚然也,故韓魏公[121]不與永叔言《易》,子厚非《月令》、《國語》,執道之變動相詰難。放翁曰:東坡嶺外喜子厚文,及北歸,《與錢濟明[122]書》,不以《時令》、《斷刑》、《四維》、《貞符》諸篇為然,可見學問轉變,好尙頓易,好學不已,歷年必變。
人不學則前人之智非我有,學而徇迹引墨,不失尺寸,非《鹽鐡論》所謂“呻吟枯簡,誦死人之句”[123]乎?柳子謂《淮西碑》有帽子習,楊大年謂杜陵為村夫子,子美謂太白少縝密,太白謂子美困琱鐫[124],秦少游謂《醉翁亭》用賦體,尹師魯以《岳陽樓》為傳體,大約才人獨伸其所獨至,少陵欲仿漢、魏不難,子瞻欲摹周、秦亦易,惟不肯蹈襲耳。然末世之空腹高心,不能茹吐古今者,率其鄙倍,亦曰我不蹈襲也,未可藉口。
密之右論,自是通人之見,惟所謂茹吐古今,與蹈襲相提並論,其中界線如何畫法,苦未得知。
元李仁卿言盜竊,明方密之言蹈襲,兩賢相望於三百年間,所言是否即為一事?
右謂柳子指《淮西碑》有帽子習,茲引陳祖范[125]《掌錄》一則互證:
六朝曁唐,文體多用裝頭,顏黃門[126]所謂博士賣驢,書券三紙,未有驢字,令人氣塞者也。張伯玉[127]屬曾子固作《六經閣記》,前多鋪敍,張不愜意,自為之云:“六經閣,諸子百家皆在焉,不書,尊經也。”歐陽公《醉翁亭記》,先述勝境,至于累幅,後一掃去,曰:“環滁皆山也,其西南諸峯,林壑尤美”,皆剪截浮辭,不用裝頭之法。柳子厚議韓昌黎《平淮西碑》,以為若我為之,便用興師伐叛說起,此又失之過當。文章自有原委,蒙頭蓋面固不可,輕率徑突亦非宜,韓文固無可議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