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《寄許孟容書》:“自古賢人才子秉志遵分,被謗議不能自明者,僅以百數”,所用“僅”字,人多不解。姚薑塢〔範〕者,姬傳之伯父也,所著《援鶉堂論文》,為說明其義云:

韓、柳文及唐人詩內,凡用“僅”字,每以多為義,《晉書·劉頌傳》:“三代延祚久長,近者五、六百歲,遠者僅將千載”,《趙王倫傳》:“戰所殺害,僅十萬人”,則以僅為多,亦不始唐人矣。

釗案:薑塢以“多”義釋“僅”,乃習用後之歸納如是,非初義即爾也。尋邏輯規律,戒用反語,而初民往往正負不分,一字正焉可,負焉亦無不可,如《詩·文王》:“有周不顯,帝命不時”,《毛傳》:不顯,顯也,不時,時也,夫不顯即顯,或不時即時,是正、負兩義,同集一字矣,各國文字之初階,靡不皆然,或謂埃及文中,此類迹象尤著。又如“離”,作去遠解,復作趨近解,實同一字,俗學每於趨近義,讀作去聲,〔如《詩》:魚網之設,鴻則離之。[17]〕矯強可哂,惟“僅”字亦然。僅,少也,而不少亦得曰僅,此與上舉不顯為顯,或不時為時,直同一範,於是子厚“僅以百數”云者,意則曰“不僅以百數”;“僅”旣詁少,“不僅”當然詁多[18],習之浸久,詞趨引申,而多義以成,如薑塢所引《劉頌》、《趙王倫》諸傳,皆云然矣。吾著《邏輯指要》,於論思想律部分,在《毋相反律》一條內,說此綦明,不更縷述。

《與李睦州論服氣書》有云:“然則利害之源,不可知也”,此曰不可知者,猶言可知,一本去“不”字,此緣不解毋相反律之故。又《柳宗直〈西漢文類〉序》云:“是可以為學者之端耶?”此於“可”上加“不”字,《答元饒州論政理書》云:“蒙之說其在可用之數乎?”此於“在”上加“不”字,其意皆同。[19]

古籍中之反義字,用法有兩方面:一加否定字,而確保肯定義,如曩舉“不顯”、“不時”例;一去否定字,而仍持否定義,如“僅以百數”之“僅”是。二例相較,後者比前者少,故讀者往往不覺,如《左傳·泓之戰》云:“若愛重傷,則如勿傷,愛其二毛,則如服焉”,兩“如”字上都應加否定字,固與“僅”例相若也。[20]

陸繼輅[21]《合肥學舍札記》云:

姚謂“僅”字以多為義,而引《晉書·劉頌傳》及《趙王倫傳》為證,非也。《公羊傳》:“是月者何?僅逮是月也”[22],何休注:“在月之幾盡,故曰劣及是月”,此“僅”之本義也,“僅將千載”者,言享國久長,靳之猶將千載,乃反言以見其多,與江文通《別賦》[23]:“暫游萬里,少別千年”,句法相近。又韓文[24]:“初守睢陽,士卒僅萬人”,柳文:“賢人才士,被謗議不能自明者,僅以百數”,蓋“僅”與“靳”通,亦借作近也。

姚指薑塢,非姬傳,觀所舉例即明。姚、陸不解邏輯語範,單於“僅”字上求“多”義或“靳”義,皆治絲益棼,無所說明,以近似言,姚猶稍勝於陸。

釗案:《公羊》“僅逮是月”,加“不”字,作“不僅逮是月”,義解即明。蓋是月初一,即逮是月矣,而《傳》意非此,《傳》意必屆滿一月,方稱是月之號,何休注上語“在月之幾盡”,是,下語“劣及是月”則謂不止於及是月而已也。

偶錄《祁生札記》,有關李義山[25]風節一則,末數語曰:“今之君子,偶著一文,賦一詩,反復校勘,懼有觸諱,則如不為之愈矣”,此“則如不為之愈”云者,視《左傳》之“則如勿傷”,有異同否?以此律柳州“僅以百數”,能悟到邏輯語範否?祁生即自己之札記以求其通,如不了然於闢姚之詞費,吾不信也。

釗案:《舊唐書·元稹傳》:“旣以俊爽不容於朝,流放荊蠻者僅十年”,證以稹還朝後,獻文於令狐楚,自為敍曰,“稹自御史府謫官,於今十餘年矣”,則“僅十年”云者,其謂不僅十年,而為十餘年甚明。由此可見:“僅”字如此用法,不如薑塢所云,祗限於韓、柳文,韓、柳前多有,後亦多有。

偶讀李復言《續幽怪錄·李岳州》條云:“苦心筆硯,二十餘年,偕計而歷試者,亦僅十年,心破魂斷,以望斯舉”,又《蘇州客》條云:“吾聞龍子所竊,已僅四年”,此“僅十年”,及“僅四年”云者,亦如右引《元稹傳》,謂不僅十年、及不僅四年也,唐人行文,好以反言為正,往往如是。

釗又案:劉夢得《答柳子厚書》:“小章書僅千言”,亦謂不僅千言,此一“僅”字用法,在中唐已成通俗文字。

又案張舜民[26]《書墁集》述蘇子瞻語曰:“唐太宗購晉人書,自二王已下,僅千軸,獨《蘭亭文》以玉匣葬昭陵,世無復見,餘皆在祕府。”此言唐收晉書之衆,依文脈而言,“僅千軸”應作“不僅千軸”解。核之事實,周越[27]《法書苑》稱:“唐太宗酷好法書,有大王[28]眞蹟三千六百紙”,書軸衆多之迹尤顯。據此,“僅”表“多”義之習,延至宋代猶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