賀子翼王叔文論

從來無撰專論論王叔文者，有之自永新賀貽孫子翼始。文云：

作史者衡千古公論之是非，而不徇一時私情之喜怒，則善矣，吾於王叔文，而竊慨唐順宗時史官之失實也。順宗，賢主也，史旣稱其在東宮常侍德宗，言裴延齡、韋渠牟之奸，每當敷奏，不假宦官顏色，其待羣小若是嚴也。而又言其即位，遽昵婦寺，使叔文得與內侍李忠言、昭容牛氏朋比為奸，是何前後易轍若是速乎？德宗猜忌不君，史旣言之矣，順宗為太子語及時政，叔文曰：太子侍膳問安而已，勿與外事，有如陛下以收人心見疑，何以自解？而又云：叔文蒙幸太子宮，以撓國政，夫東宮旣不與外事矣，東宮之人何由撓國政乎？叔文侍太子時，陰以百姓疾苦入告，史旣稱其初即位時，即罷宮市，禁五坊小兒戲，免進奉及各色逋賦，天下欣然，而又云：當時道路以目，豈有貞元遺虐剪除已盡，而尙結怨聚慝於道路乎？德宗以貞元乙酉正月崩，順宗即位，至秋七月，憲宗監國，旋嗣大位，計順宗在位不過六月，而叔文為學士未幾，遽罹母憂去職，煬竈[11]藉神，曾幾何時？史何不於六月內，直數其與八司馬所為不法何事？但云蹤跡詭祕，汲汲如狂而已，將何以服人心乎？陸伯沖通經學古，有功《春秋》，所稱文通先生是也，恬淡寡欲，官止侍讀，史乃以躁進列八司馬之首，柳子厚、劉夢得，天下奇才也，史譏其伊、周、管、葛，互相推許，遂謂叔文外倚奸回，以攘大權，夫人臣以伊、周、管、葛相許而稱奸回，豈以林甫、國忠相期乃為忠直乎？德宗朝，匱乏者財賦也，叔文以財為國本，知杜佑賢，薦領度支鹽鐡，而史謂叔文欲以己副而耑其權，使叔文果欲耑權，則當時聚斂小人如李實輩，因而用之，可以自恣，今旣逐實而用佑矣，猶欲從賢者之後，耑權媒利，不已謬乎？唐自明皇以來，握兵者宦官也，叔文薦范希朝掌神策軍，以解其柄，使此法不變，則唐之社稷未易亡也，史乃謂其奪宦官兵以自固，使果欲自固，則陰連北司，互為黨援可矣，奈何結怨樹敵以讎宦官乎？殺叔文以快宦官，幷以兵柄歸宦官，以釀甘露之禍，而史為叔文咎何也？唐之中葉，所逆命者藩鎭也，韋皋在西川，命副使劉闢求兼全蜀，且曰：公如不與，必有以相酬，叔文欲執而斬之，使劉闢旣斬，豈煩高崇文之討乎？宰相不可，縱闢使歸，而韋皋掃除君側之奏至矣，是年皋死，劉闢阻兵稱留後，次年求兼全蜀，舉兵遂反，殺叔文以驕叛人，使強藩得執人主進退之權，以成昭宣之變，而史猶為叔文過，抑又何也？凡此數者，豈非史臣徇一時之喜怒，而不衡千古之是非者哉？雖然，叔文則固有以自取矣，古之人臣，將欲有為於天下，必先度其身，次度其君，次度其時與勢。叔文雖嘗讀書明治道乎？然進由弈術，官無勳勞，資微望輕，輿情難協，則非有為之身矣。順宗固賢主乎？然風疾失音，深宮決事，猜嫌易生，則非有為之君矣。又況天步艱難，奸庸滿朝，德廟顧命，無復大臣，陸贄、陽城，就徵而卒，老成凋謝，新進未洽，則非有為之時與勢矣。叔文旣昧於自度，而柳、劉諸賢，又以年少才高，勇於圖治，當時斗筲齷齪之倫，謀望不遂，聿興大謗。嗟乎！使叔文而小人也，尙當於柳、劉諸賢棄瑕錄瑜，叔文旣非小人矣，乃以比匪之罪橫加柳、劉，幷及伯沖，尙得為公論乎？吾獨惜元和歌詩，首重劉、白，大唐文章，並尊韓、柳，夢得之詩姑置勿論，至於子厚，竄逐之暇，能以山水發其天懷，怨尤憤怒不形於詞，柳民遺愛深入心腑，可謂賢且達矣，乃後之讀史者，一則曰貞元邪臣，再則曰叔文死友，論詩則左劉而右白，談文則抑柳而揚韓，然不能明指四人之優劣何在，而但曰叔文之黨，華而不實者也，棄其人，幷與其人之詩與文而幷廢之，蓋史官徇一時之喜怒，而後人又徇史官之是非者也，嗚呼傷哉！

子翼，江西永新人，清初隱於文，所著《水田居文錄》，康熙十六年丁巳刊行，文止二卷，史論數十篇而已，版絶後，至嘉慶間，上高李祖陶[12]始重布之。祖陶字邁堂，以博覽有名於時，序稱作者文兼三唐之長，奄有六朝之勝，吉郡近來文集，蔑有過之，獨怪子翼與魏叔子同時，吉、贛又相距密邇[13]，而《叔子集》中無一語及子翼，反之，子翼亦曾不齒及魏氏兄弟云云。其人為眞隱無疑，而集亦流傳極少，清末潘伯寅[14]得一本，甚珍祕，後為葉煥彬[15]所有，並親筆題記，余所見即此本。

文稱順宗為英主，是第一具眼，惟英主在宮闈束縛之中，相迫而幽崩，恐作者尙未及知。至層層駁謗議之無理，皆叶乎人情，中乎史實，為人人心中之所欲言，而卻非昧於國故者所能道得一字。最後為子厚廻護，指斥抑柳、揚韓者之絶無是非，尤稱愜當，此千年來為永貞翻案之廑有鴻文，獨李越縵讀《柳集》，醉心於山薑、西莊輩之所稱道，而特未見子翼之煌煌大篇，為深可惜爾。

文謂史列陸伯沖為八司馬之首，此似失考，八司馬中固無陸名，史亦未見如此稱道。又昭宣之變，或指漢昭、宣兩帝為例，時昭有上官桀之變，宣有霍禹及燕王旦之變，兩俱強臣情急謀逆，以影劉闢。釗案：非也，昭宣指唐末哀帝而言。昭宗天祐元年八月，朱全忠弑帝於椒殿，立輝王祚為皇太子，更名祝，於柩前即位，時年十三，在位三年，而身死國亡，諡曰昭宣哀帝，或祇稱哀帝，略“昭宣”字。

有見余此文，問作者稱順宗為賢君，君易言英，賢與英固無別乎？余詫曰：涉筆時曾未覺此，承君齒及，願重思之。因憶王元美《綱鑑會纂》稱：“順宗嬰疾嗣位，政在叔文，人情噂[16]，而八司馬之黨，交構縱橫，韋皋表請太子監國，而帝能傳位以安社稷，可謂賢矣。”倘作者之所謂賢，一如鳳洲[17]，吾意竊不謂然。蓋順宗正位伊始，即毅然起用叔文，大舉革政，不能不號為英，雖其後以病軀為羣閹煬蔽[18]，卒致商臣之變，此可云英而不雄，而要不失為英。吾下意識孕此見解，因不自覺而易賢為英，客唯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