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
王定保《唐摭言》，敍述唐代考試制度綦詳，程魚門[52]〔晉芳〕有《〈摭言〉後序》，藉以非難子厚。其文如下：

余讀柳子厚《送崔子符罷舉序》謂：“進士科必不可廢，尙之以孝弟，孝弟猶是人也，尙之以經術，經術猶是人也。”喟然歎曰：子厚不學至是乎！千古以降，墨守成規，俾人才不古若，皆子厚之說誤之也，及讀《摭言》，而益信余言之不謬。蓋有唐三百年中，風氣澆漓，不逮漢、晉遠甚，其未得科第，則干瀆而不恥，旣得之，則矜詡而不休。至於謗詈主司，譏斥同輩，相習為故然，幸而制科頻舉，不專用此途，故能盡人之才，不然，唐之為唐未可知也。夫有國家者，不恃吾制度之精詳，而恃吾所以設制度之意，如進之以孝弟，而吾實有上孝興弟之心，進之以經術，而吾實有篤古窮經之志，士何由而不應，而患其作偽以相欺耶？且同是人也，以詩賦名之而為進士，以德行名之而亦為進士，吾寧取德行名焉，以為是冉、閔之徒[53]，而非游、夏[54]所能企及也，鄉舉里選之法行，而猶有上書干進、投文邀譽者乎？由宋及明，考核之法益密，而制科益希，又莫唐若矣。

專讀魚門此文，委似言之成理，惟其言曰：“如進之以孝弟，而吾實有上孝興弟之心，進之以經術，而吾實有篤古窮經之志”，此其基礎，純乎建立在“吾實有”三字上。夫天下之大患，亦在凡理想為有者，往往無形中化為烏有而已，魚門豈不知兩漢以來，制科之能拔十得五者，已如麟角鳳嘴之不易致，一“實”字從何處說得上？今將此字輕輕帶過，徒持空言，以抗違子厚，則魚門所持之理，至多亦得半而止，何足深辨？嘗論魚門為鹽商之子，謬附桐城，依傍望溪以自矜重，其於柳文，至不惜襲取望溪聲口，妄加訾議。即如望溪讀書少，好強不知以為知，此魚門向不諱言，〔魚門有《〈望溪集〉後》一文，自言如是。〕顧在此處，卻反詆子厚不學。尋汪容甫[55]善罵人，致被詰問，容甫曰：“吾唯罵稍通文墨之人耳，若方苞、袁枚等之不學，吾何嘗罵過？”[56]嘻！狂已。夫自清之嘉、道以迄於今，百餘年間，狂士如汪容甫，世無幾人，而以不學享大名，掌文運，則觸目皆是。至於魚門家富藏書，矻矻研討，用力猶且遠在其私淑大師[57]之上，吾於若輩，將何所芥蔕於其間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