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瀟與田叔子第一書云:

夫古文之弊,自八家始也,非八家之弊古文,乃學八家者之弊八家也。八家之名,起自元靜海朱氏[103],其錄本不傳,傳者明毛氏本[104],其所標伸縮、剪裁諸法,大概皆為功令文[105]之法。歸震川、唐荊川、李大泌[106]諸君子,孰非工於功令文者?諸君子以八家之法為功令文,故其功令文最古,諸君子遂以功令文之法為古文,故其古文最不古。若今代之古文家,則又揚不古之餘波而扇之者也,故曰:古文之失傳,業五百年也。夫名之為古文,則不得不別於今文,欲別於今文,則不得不讀古書,書之古者,句法、字法,與功令文鑿枘不入。於是舍其難者,就其易者,專以八家為主,且以明人所錄之八家為主,夫明人所錄之八家,未嘗非古文也,而數百年來所為八家之文,則非古文也。

八家之名舊矣,而謚之曰偽,當自湘南始。其第二書云:

古文用功,最嚴文、筆之分,叶聲韻者謂之文,頌、贊、箴、銘、序、論、奏、對、誄、謚、書、檄,以及金石諸篇皆是也,不叶聲韻者謂之筆,即史家敍事之作,因人褒貶以立意,法無可用其模擬者。其模擬必自文始,音節取其鏗鏘,辭句貴乎華麗,事出沈思,義歸翰藻[107],雄才博學,神明於聲音成文之故,始能創新題而闢奇格。豪傑之士,從而和之,似範其貌,實取其神,用心旣久,由鈍入銳,然後浩乎沛然,成其文而有餘,成其筆而亦無不足,則模擬非古人用功之法乎?東漢之世,文盛於筆,兼茂者班、蔡[108]兩人,魏、晉以後,文弊而成駢體,徐、庾雖工,豈足當班、蔡之輿儓[109]?況乎有文無筆,筆失而文猶能得乎哉?唐興,沿六朝餘習,惟元次山、梁敬之[110]、獨孤至之、蕭穎士、李遐叔諸人,欲變筆以矯文,而心知其意,未能大暢厥旨。至韓文公約旨《六經》,古道然後盡復,而當時但稱為“韓筆”,以其力矯者在文,則其偏重者不能不在筆也。雖偏重於筆,而其造端必從事於文,故往往有六朝字句,流露行間,淺儒但震其起八代之衰,而不知其吸六朝之髓也。自是厥後,筆長文短,宋代諸公,變峭厲而為平暢,永叔情致紆徐[111],故虛字多,子瞻才氣廉悍[112],故間架闊。後世功令文之法,大半出於兩家,即作古文者,亦以兩家為初桄[113]。由宋逮元,有筆無文,弊與六朝反而適相等,蓋其去古益遠,不知古人文、筆之分,且不知古人用功,先文而後筆也。夫由文入筆,其勢順,由筆反文,其勢逆,自古有工於文而不工於筆者,豈有不工文而能工於筆者哉?

子瀟文、筆之辨,與阮芸臺所持無異,蓋子瀟溺苦於學而嗇於遇,十試始舉於鄉,應春官[114]又不第,特從芸臺及江鄭堂[115]問字,沾丐甚廣,故所論往往與阮如出一轍也。文中頗重韓筆,而指其力矯在文,並謂其文不足起八代之衰,而徒兢兢焉吸六朝之髓是務,此則與世論大不相同,而尤與桐城異趣。至謂由文入筆勢順,由筆反文勢逆,其論亦俊,退之由筆入文,故文無一工,子厚由文入筆,故筆無不妙,子瀟卻未道着此一大別,殆其目光總滉漾於當時功令文下,放射不遠。又子瀟攻偽八家,而不涉及望溪,或自嫌反功令文過激,結怨太廣,將未免遭受彈射。

道光八年戊子,編修張集馨典試河南,阮芸臺謂之曰:“中州學者,無如蔣子瀟,摸索不得,負此行也。”後果得一卷,文甚瑰偉,而不中式程,眾皆怪笑,集馨強置之榜末,啓封則蔣湘南,即子瀟也。子瀟雖負文學盛名,而剛介不肯隨俗,遊四方無所遇,容死鳳翔。集馨,儀徵人,咸豐間官河南布政使,同治間署陝西巡撫,尋奪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