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厚之《六逆論》,明明為王叔文而發也,請先將論文細繹一過:

《春秋左氏》言衛州吁之事[214],因載六逆之說曰:賤妨貴,少陵長,遠間親,新間舊,小加大,淫破義,六者亂之本也。余謂少陵長,小加大,淫破義,是三者固誠為亂矣,然其所謂賤妨貴,遠間親,新間舊,雖為理之本可也,何必曰亂?夫所謂賤妨貴者,蓋斥言擇嗣之道,子以母貴者也,若貴而愚,賤而聖且賢,以是而妨之,其為理本大矣,而可捨之以從斯言乎?此其不可固也。夫所謂遠間親,新間舊,蓋言任用者之道也,使親而舊者愚,遠而新者聖且賢,以是而間之,其為理本亦大矣,又可捨之以從斯言乎?必從斯言而亂天下,謂之師古訓可乎?此又不可者也。嗚呼!是三者擇君置臣之事,天下理亂之大本也,為書者執斯言,著一定之論以遺後代,上智之人固不惑於是矣,自中人以降,守是為大據,而以致敗亂者,固不乏焉。晉厲死而悼公入乃理[215],宋襄嗣而子魚退乃亂[216],貴不足尙也,秦用張祿而黜穰侯乃安[217],魏相成、璜而疏吳起乃危[218],親不足與也,苻氏進王猛而殺樊世乃興[219],胡亥任趙高而族李斯乃滅,舊不足恃也,顧所信何如耳,然則斯言殆可以廢矣。噫!古之言理者,罕能盡其說,建一言,立一辭,則臲卼[220]而不安,謂之是可也,謂之非亦可也,混然而已。教於後世,莫知其所以去就,明者慨然將定其是非,則拘儒瞽生[221],相與羣而咻之,以為狂為怪,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?夫中人可以及化者,天下為不少矣,然而罕有知聖人之道,則固為書者之罪也。

二王之厠身於東宮也,伾以棋進,而叔文以書進,朝議咸以藝賤能鄙為言,叔文羞之。尋彼執政數月間,所行善政,殆未可一二數,惟罷免翰林陰陽、星卜、醫、相、覆、棋諸待詔三十二人一舉,為無甚意義,然叔文必須如此為之者,無非為遏抑流言,自高聲價之計,亦可見唐人門閥相鬨,錮習難解。子厚恨之,因假借《左氏》言衛州吁之事,痛論一番,就中置臣一款,所引秦用張祿,魏疏吳起,苻進王猛,胡族李斯諸例,無一不影射叔文,歎拘儒瞽生妄師古訓而亂天下,傷哉傷哉!王西莊為叔文翻案,以古魚鹽、版築相比,不勝弔惜,李越縵左袒二王,致慮有人疑彼曲護同鄉,千載之下,通人猶恐浮言難息,然則妄人著書貽誤後代之罪,可勝紀哉?

何義門《讀書記》,於“胡亥任趙高而族李斯乃滅,舊不足恃”二語有異議,謂李斯不可謂之新,此種故尋小垢之技倆,誠卑卑不足道。況趙高,宦寺也,城狐社鼠,盤據巧深,子厚正藉此影射憲宗之寵俱文珍輩以殺叔文,義門顧未嘗讀《唐書》及《通鑑》乎?子厚所用“擇君置臣”四字,其間包孕何種史實,義門乃一無覺察矣乎?又況李斯曾諫逐客,夫秦廷何以逐客?無非以逐客進身新,所建議者新,斯挾逐客與高對立為一方,其於阻礙高之陰謀種種威脅性甚大,斯、高之間,因形成一舊一新,勢極顯白也乎?

試再論之:從來寺宦與朝臣相比,由人君視之,大抵寺宦舊而朝臣新,以比暱有素之勢則然也。李斯自始皇時,已由逐客而進用矣,自與初釋褐通籍者未同,然在胡亥看來,趙高與己有私,僇辱異己,秘計僉同,夕窺閨房,朝以女進,其暱近自大大不同於李斯。以永貞近事例之,趙高即俱文珍,而李斯不啻王叔文,此不得以叔文祇役東宮十八年,為非新進之士相詆讕也,義門迂舊,不足與論此。

子厚之政治理想,往往執持甚堅,遇題發露,不一而足。如篇中言任用者之道,此在《封建論》中已發其大凡,即所謂“世大夫世食祿邑,以盡其封略,聖賢生於其時,亦無以立於天下”是也。此外《非國語·命官》篇,對晉文公樹一義曰:

官之命,宜以材耶?抑以姓乎?文公將行霸,而不知變是弊俗,以登天下之士,而舉族以命乎遠近,則陋矣。若將軍、大夫必出舊族,或無可焉,猶用之耶?必不出乎異族,或有可焉,猶棄之耶?則晉國之政可見矣。

此以視《六逆論》中“遠間親、新間舊”之駁義,如驂之靳,相輔而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