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此詩乃子厚根據《春秋》大義,描畫太平世之國家形態之所為作也,千餘年來,從無人讀破此文,而理解其眞實意義。文中之乃房、乃杜,表面以房玄齡、杜如晦為號,實則子厚用作符記,所為體國經野之兩項綱領,隱寄於斯。試思玄齡、如晦,在唐室誠不失為賢相,然亦不過上企伊、呂,下齊蕭、曹已耳[151],至於開《春秋》大一統之業,立萬世太平盛世之基,則二子將遠嫌不足,豈是子厚詩中的彀矣乎?然則乃房、乃杜者何也?曰:房者取其形近音同於“防”,而義在“防止”之“防”,又房者閨房也,禮起於夫婦,首在齊家之得其正;杜者取其字形同一,而義在“杜絶”之“杜”。所防者何?曰防萌,所杜者何?曰杜漸。防萌杜漸,為兩漢以來論政之常用語,而尤為治《春秋》者所三致意,子厚因取譬焉,以敷陳其治國大要云爾。
《眎民》詩云:
帝視民情,匪幽匪明,慘或在腹,已如色聲。亦無動威,亦無止力,弗動弗止,惟民之極。帝懷民眎,乃降明德,乃生明翼。明翼者何?迺房迺杜,惟房與杜,實為民路。迺定天子,迺開萬國,萬國旣分,迺釋蠹民。迺學與仕,迺播與食,迺器與用,迺貨與通。有作有遷,無遷無作。士實蕩蕩,農實董董,工實蒙蒙,賈實融融。左右惟一,出入惟同,攝儀以引,以遵以肆。其風旣流,品物載休。品物載休,惟天子守,乃二公之久;惟天子明,乃二公之成;惟百辟正,乃二公之令;惟百辟穀,乃二公之祿。二公行矣,弗敢憂縱,是獲憂共;二公居矣,弗敢泰止,是獲泰已。旣柔一德,四夷是則,四夷是則,永懷不忒。〔釗案:皮日休《詠房杜詩》[152]云:黃閣三十年,清風一萬古,可與子厚此詩參讀。〕
請以次釋之:“帝視民情”四句:帝者上帝也,上帝察民情,無所謂幽明,縱或其情深藏於腹,均如色聲之發表在外,無不顯白,此言帝意一以民情為轉移也。“亦無動威”四句:謂上帝之於民,不動之以威,亦不止之以力,威、力舉無所用,一以民之中正意識為本,從民所欲。民極,本《周禮》:“以為民極”[153],極,中也,正也。“帝懷民眎”三句:《書》:“天視自我民視”[154],帝旣將民情察看明白,於是為立君,為立輔,以成就之。夫君惟德最高者能任,故不言君而言明德,且輔惟庶明勵翼〔語本《書經》。[155]〕者能任,故不曰輔或臣而曰“明翼”,此所謂天生民而立之君、立之師也。“明翼”四句:謂輔君之法,惟在防微杜漸,而不尙威力。防微如何?曰在教育,即包涵下文之所謂學;杜漸如何?曰在法律,即檃括下文之所謂仕。國有此二者,民得其正路以行,自臻上理,武力直可無需,國家可不設兵部。“乃定天子”四句:時明天子在上,萬國來儀,成大一統,民間稂莠,亦已同心向化,故所謂蠹民,皆開放使與同樂也。“迺學與仕”四句:指士農工商,皆安居樂業。“有作有遷、無遷無作”二句:此二句最重要,謂貿遷有無化居,凡製造成品,皆有銷路,其認為不應消行之品,如奇技淫巧之類,皆停止製作。“士實蕩蕩”四句:謂四民渾樸勤勞,相助忘我之象。“左右惟一”四句:謂全國思想,趨於一致,不分派別,舉止齊同,共向國家領導中心,遵從學習。“肆”讀肄,即肄習也。“其風旣流、品物載休”二句:舉國一概,成為流風,從而生產茂盛,國泰民安。“品物載休,惟天子守”九句:國家興盛至此,於何歸功?曰:惟二公之故,二公者,指防萌與杜漸也。蓋教育之制良,不善乃乍萌而即折,法律之守嚴,有釁亦漸發而旋銷,太平盛世,於焉告成。“二公行矣”六句:二公承上而言,仍指防萌杜漸。謂二策之行,不敢故有偏縱,而惟求獲得平均,萬民同樂,此就積極言之;二策之效,不敢驕傲自滿,而祗認得是亦足,再求進步,又就消極言之。“旣柔一德”四句:此謂以柔道治天下,不用兵戈,惟崇文德,四夷從而倣傚,天下長治久安。全詩大意,止於如此。
後漢丁鴻,在永元中爲司徒,時竇太後臨政,竇憲兄弟各擅威權,鴻因日食上封事,中有曰:
間者月滿先節,過望不虧,此臣驕溢背君,專功獨行也。陛下未深覺悟,故天重見戒,誠宜畏懼以防其禍。若敕政責躬,杜漸防萌,則凶妖銷滅,害除福湊矣。夫壞崖破巖之水,源自涓涓,干雲蔽日之木,起於蔥青,禁微則易,救末者難。人莫不忽於細微,以致其大,恩不忍誨,義不忍割,去事之後,未然之明鏡也。[156]
書奏,帝收竇憲大將軍印綬,憲及諸弟皆自殺,此自是防杜有效之一證。前此蔡邕對問,曾稱:“審察中外之言,申明守禦之令,以杜漸防萌。”後此《五代史·雜傳序》亦稱:“善為天下慮者,不敢忽於微,而常杜其漸。”[157]更後胡安國[158]作《〈春秋〉傳》,尤鄭重引申“《春秋》防微杜漸之意,為萬世慮深遠”。前後千餘年中,凡以防、杜為中心思想者,都甚彰明較著,子厚位乎其中,負承啓之責,亦自不能不乘間而有所宣。惟是謗議紛厖,艱為顯達,乃房乃杜,託於人稱,於以見子厚所業之大而遠,而為言之婉而章云。
右言防微杜漸起於夫婦奈何?張超《誚青衣賦》曰:
周室[159]將衰,康王晏起,畢公喟然,深思古道。感彼《關雎》,性[160]不雙侶,願得[161]周公,妃[162]以窈窕。防微杜[163]漸,諷誦[164]君父,孔子大之,列冠篇首。
張超[165]者鄚人,良後,字子並,文才甚茂。靈帝時,從朱雋討黃巾有功,為別駕司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