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柳子厚作《天說》,劉夢得認為未盡天人之際,因撰《天論》三篇以極其辯,子厚見之,謂足為《天說》傳疏耳,無異道也。然則二子之道,果有異焉否乎?今之治柳、劉兩家文者,謂兩家主旨皆唯物,而劉比於柳為進一階,然則劉果進一階焉否乎?
吾嘗詳考兩家本文,及今之申柳或申劉諸說,敢為之斷曰:兩家由無異出發,而中途微有異,中途有異,而卒歸無異。何以言之?夫兩家之主旨在唯物,此固不容有異,而能貫澈始終者,其中途有異,則柳子所謂辭之枝葉,固與主旨無涉。
其第一異處,柳言天無預乎人,而劉言天人交相勝。劉旣言天人交相勝,又言“生乎亂者,人道昧不可知,故由人者舉歸乎天,非天預乎人爾。”其卒乃與柳一致,故吾曰中微異而終不異也。推原其朔,在柳所用之天字一義,而劉所用之天字有歧義。歧義者何?劉言天在虞、芮,雖莽蒼猶郛邑,天在匡、宋,雖郛邑猶莽蒼,是虞、芮一天,匡、宋又一天也,天不容有虞芮、匡宋之分,而劉子歧而二之,故不能為柳子所理解,此在邏輯,劉所犯為四詞之悖。
劉子之言天,其義歧也,於是視乎蒼蒼者一天,泥於冥冥者一天,理世一天,亂世一天,愚民一天,聖哲一天,天而天耳一天,心而天焉又一天,嘻!何子劉子膠膠擾擾多天之甚也!曩言悖在四詞,實則所犯何止四詞,就中“心而天焉”一目,於用思最為險巇。或曰:劉子唯物,而不知不覺間,足陟唯心邊際,幸柳子援而返之。是說也,宜可信。
劉子喜言數,謂物之合幷,必有數存乎其間焉。誠然,有天然之數,以彌綸於宇宙。獨若而數者,往往非人智所能覈計,且並非言語所得形容,久之有數之名,不得數之實。於是以人為標記紀之,若者老陽,若者老陰,老陽數九,老陰數六。又《易》者易也,《周易》以變者占,九過揲得老陽,六過揲得老陰。夫揲者何?揲蓍也,誰揲之?人揲之也,於是所號為天然之數者,得以人意羼雜乎其間,而相與上下,於是勢之本乎疾,而其來速,不可驟曉,皆得依人意以占獲之,而天人幾於會通焉。劉子旣以《天論》諗[42]柳子,尋復為柳子言《周易》九六義,而劉子所了解於所謂數,不能與柳子之意趣符合一致。劉子雖不滿於柳子之質直唯物觀,而欲進為天人相與之際,疏導明白,卒之拘墟於當時言天、言數慣習,以救人始,幾以自陷終,仍不得不仰望於質直之說,以圖晚蓋。此一通過韓、柳、劉三公烜赫一時之天人爭執,暫以柳答劉之《天論》一書而告終結,此中唐科學水準之進程,不過爾爾,吾人遽以一千年後之理論標的,遙為懸揣,未免於論世知人,微失之躁。嘗論劉、柳處於以玄元皇帝[43]為初祖,而狂奉佛、老之代,而又號稱闢佛,其實沈浸於佛之韓退之,立於其側,可見當時一傅衆咻,轉側維艱。吾人從千餘年後,一一繩論,須知二公所貢獻於破之一面多,而立之一面,不得不微弱。倘若就其弱處,以後來質劑繁簡易於條理之哲學規律,遽期前者俯仰合度,亦微失之不恕。要之劉、柳,摯友也,其平生相與之誼,不能索之語言文字之末。柳答劉書,措詞十分直率,劉默喩焉而不復答,此等眞誠契合,為今人所不能有。又《天論》之幅度何許,吾人廑得於殘存文字中,解識一、二,可能眞實分際,後人捉搦不著,凡一蹴而輒於柳、劉間謬為軒輊焉者,此其有欠愼審也,夫何待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