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子厚頓滯永州過久,迫切思歸,因而成夢,晁補之評之曰:
子厚旣貶,悔其年少氣銳,不識幾微,久幽不還,故作《夢歸賦》。初言覽故鄉喬木而悲,中言仲尼欲居九夷,老子適戎以自釋,末云首丘鳴號,示終不忘其舊,當世憐之,然眾畏其才高,竟廢不起。
補之之言,亦隨俗而云然也,謂為當世所憐,識者哂之。蓋子厚行文,從來不著憐字。夫自怨自艾,以至憤世嫉俗,誠往往無處不說到,惟君子不受人憐,亦決不自憐,設或想到憐字,則是子厚憐他人,憐見仇者,憐當世宵小,而決不許人憐己,更說不上自憐。此讀《宥蝮蛇文》,可以窺見大意,補之哲士也,胡乃見不到此?
循舊鄉而顧懷:《法言》:上帝還資,后土顧懷[152]。又《反騷》[153]:覽四荒而顧懷兮,奚必云女有高丘?子厚《弔屈原文》:願荒忽之顧懷兮,冀陳詞而有聞。
息愔翳而愈微:愔,翳淫切,安和貌。此言入夢之初,氣息安和而隱微。
若有鉥余以往路兮:鉥音述,導也。
靈幽漠以瀄汩兮:瀄汩,水流貌。
紛若喜而佁儗兮:佁,勑吏切,儗音擬。司馬相如《大人賦》:沛艾赳螑,仡以佁儗,注:佁儗,不前也。《長笛賦》[154]:佁儗寬容,劉良注:佁儗,閑緩貌。本文從前解,發音頗與“遲疑”相近。
俄滉瀁之無依,……顥醇白之霏霏:兩“之”字皆作接續詞用,猶言“與”也。《書·立政》:“其勿誤於庶獄,惟有司之牧夫”,謂有司與牧夫也,參看王引之《經傳釋詞》。
施岳瀆以定位兮,㸦參差之白黑:之,與也,亦作接續詞用,解同前條,謂岳瀆之位置參差不齊,與白黑異色,相互而錯雜也。㸦,即“互”字。釗按:《楚辭·悲回風》:“登石巒以遠望兮,路眇眇之默默”,“之”猶言“與”,《楚辭》中“之”字如此用者絶夥。
胡為故國之為慕? “胡為”之“為”當作“惟”,本篇第二句:“余惟夢之為歸”,可證。此類文句,其基礎形式,為“惟故國是慕”,或“惟夢是歸”,因須參加一“為”字以調節文氣,故改代名詞“是”作“之”,參看《平淮夷雅》“惟義之宅”簽。
首丘之仁類兮:《禮》:狐死正丘首,仁也。[155]
或評曰:“子厚此時,直欲隨寓而安,勿詹詹[156]故土之為慕,進一解矣,余每讀之,未嘗不掩卷三歎。”此評有所見,不知誰作[157]。吾少時過錄於書眉上,因存之。
祝堯《古賦辨體》[158]辨此賦曰:
《夢歸賦》,賦也,中含諷與怨意,其有得於變風之餘者。中間意思,全是就騷體中脫出。
其曰“《夢歸賦》,賦也”者,謂此賦直為夢歸而賦,有別於比與興,果爾,則子厚不過一文場中泛泛賦手而已,何足當晁補之變騷之目?祝堯,上饒人,元延祐進士,所學甚博,惟其博也,不得不從辨體中讀柳賦,然此究何足以知柳賦哉?或評“隨寓而安”四字,吾謂斯人讀書有得。子厚《與蕭俛書》:“居蠻夷中久,慣習炎毒,昏眊重膇,意以為常。”又曰:“自料居此尙復幾何?豈可更不知止,言說長短,重為一世非笑?”又曰:“用是更樂瘖默,思與木石為徒,不復致意。”必須了解此類語言,方許其讀《夢歸賦》。本篇“苟遠適之若茲兮,胡惟故國之為慕”?兩語恰是關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