䄍說

䄍說

子厚所為《䄍說》,乃其黜神崇人之一顯斷也。文云:

柳子為御史,主祀事,將img,進有司以問img之說。則曰:合百神於南郊,以為歲報者也,先有事,必質於戶部。戶部之詞曰:旱於某,水於某,蟲蝗於某,癘疫於某,則黜其方守之神,不及以〔以,猶與也,與讀去聲。〕祭。余嘗學禮,蓋思而得之,則曰順成之方,其img乃通,若是古矣。繼而歎曰:神之貌乎!吾不可得而見也,祭之饗乎!吾不可得而知也,是其誕漫[55]惝恍[56],冥冥焉不可執取者。夫聖人之為心也,必有道而已矣,非於神也,蓋於人也。

以其誕漫惝恍,冥冥焉不可執取,而猶誅削若此,況其貌言動作之塊然者乎?是設乎彼而戒乎此者也,其旨大矣。或曰:若子之言,則旱乎,水乎,蟲蝗乎,癘疫乎,未有黜其吏者,而神黜焉,而曰蓋於人者何也?予曰:若子之云,旱乎,水乎,蟲蝗乎,癘疫乎,豈人之為耶?故其黜在神。暴乎,眊乎,沓貪乎,罷〔音疲。〕弱乎,豈神之為耶?故其罰在人。今夫在人之道,則吾不知也,不明斯之道,而存乎古之數,其名則存,而教之實則隱,以為非聖人之意,故歎而云也。曰:然則致雨反風[57],蝗不為災,虎負子而趨,是非人之為,則何以?余曰:子欲知其以乎?所謂偶然者信矣。必若人之為,則十年九潦,八年七旱者,〔《莊子·秋水》篇。〕獨何如人哉?其黜之也。苟明乎教之道,雖去古之數可矣,反是則誕漫之說勝,而名實之事喪,亦足悲乎!

子厚之所謂偶然者,非子厚之創論也,王充著《偶會》篇,曾詳哉其言之。彼《感虛》篇為蝗不為災立說曰:

世稱南陽卓公為緱氏令,蝗不入界,蓋以賢明至誠,災蟲不入其縣也,此又虛也。夫賢明至誠之化,通於同類,能相知心,然後慕服。蝗蟲,閩虻之類也,何知何見,而能知卓公之化?……夫蝗之集於野,非能普博盡蔽地也,往往積聚多少有處,非所集之地則盜跖所居,所少之野則伯夷所處也,集過有多少,不能盡蔽覆也。夫集地有多少,則其過縣有留去矣,多、少不可以驗善、惡,有、無安可以明賢、不肖也?蓋時蝗自過,不謂賢人界不入,明矣。

此蝗不為災之為偶然甚明。虎負子而趨,為後漢劉昆事,幾於無人不知。蓋昆為弘農太守,殽黽驛道多虎,行旅不通,昆為政三年,仁化大行,虎皆負子渡河。帝異之,徵為光祿勳,召問其事,對曰:偶然耳,左右皆笑其質訥,帝笑曰:長者之言也。偶然二字,茲為著例。韓退之莅潮州,鱷魚徙去,退之不謂是偶然,而為文以張之,指為道足驅邪之證,非微智下劉昆,抑亦誦讀子厚此文,應為汗下。特退之貶潮州,為元和十四年,子厚適病歿於是歲,或者子厚未及見退之張脈僨興之大文字也。是退之不幸而不見黜於同官御史之子厚,而乃千餘年來,多少逢掖博帶之士,為退之遮蔽醜迹,甚或如桐城諸子之張大其詞,誇為神異,以迄近今。

尋子厚之偶會論,較王仲任為進一步。蓋仲任辨別災祥,常歷舉前後兩現象使之相次,先坐實前者,而始將後者證明為虛。如云:“夫桑穀之生,與蛇遶左輪相似類也,蛇至實凶,御者以為吉,桑穀實吉,祖己以為凶”,此蛇至之是否眞凶,桑穀之是否眞吉,仲任胸中並無勝算,而為措詞立論之便,遽先坐實前項,使之顯現後項為虛。此一邏輯程序,殆為子厚所不取,故彼辨論神道設教,不恤高舉聖人名號,說明“為心”何許,而並不指實其“有道”處為天衣無縫。最後直下一石破天驚之論斷曰:“雖去古之數可矣”,易詞言之,何必周旋膠漆䄍之內容?即將䄍之名削去,直無所不可。更進一步言之,聖人之治天下,本無所賴夫祭,匪惟䄍也,即祭之總名,包括烝、嘗、禘、祫等等,亦了無用處,放棄勿恤。一言蔽之,聖人祇為民而不為神,吾推子厚之意如此。但子厚曰:“且古之所以言天者,蓋以愚蚩蚩者耳。”〔《斷刑論》。〕蚩蚩者氓,古今如一,今隔子厚之世已千載,而蚩蚩者祇能受愚,而不能受智,猶相去無甚太遠?或議子厚雖主唯物,而持論不能無所局限,須知此種局限,實當時文化進程促之使然,於子厚何尤?推而上之,更於仲任何尤?

宋子京《筆錄》,以《貞符》與《䄍說》相提並論,謂俱以新意行之。何謂新意?難於驟詁,然所見要出一般宋人之上。

《義門讀書記》於《䄍說》[58]下記曰:

柳子疾當時有司無狀,不舉其罰,故假此致歎幽明一理也,其有報者必亦有責。先王於山川鬼神,鳥獸魚鼈,無不治也,豈名立於此,教存乎彼哉?

義門之意,蓋以子厚主張名立於此,教存於彼為不然,殊不知子厚並不主張名立於此,教存於彼。子厚《䄍說》之眞諦何在,概非帖括小儒之所得知,固不必苛責義門一人也。試為辯之:

從來號為聖人之教者,苦於人神之界不明,其立教之最初基礎,在天人相感四字。王仲任作《論衡》,旨在說明人不足感天,天亦無意感人。前引《感虛》篇各例,祇於前者以蝗與虎等昭示明白;至後者天之無意感人,如漢代妄以災異策免三公等,仲任別於《譴告》篇委曲陳明,雙管齊下,迷謬洞開。至子厚《䄍說》範圍,卻重前暫不及後,篇中所謂在人之道,則吾不知,此或救世苦心所不得不然,先扶起東,俟西倒更端再議,理或然歟!

子厚曩謂古為愚蚩蚩而言天,蚩蚩二字,所包者廣,匪惟庶人,即天子雅不外是。自來權奸蠹國,臺諫徵引天災,嚴詞彈劾,所謂天子者,亦往往俯如所請,朝政暫得清明,自漢逮唐,實例不少。子厚於此,雖明知事涉誣罔,然不欲顯絶為間可用之路,以陷國難於不可救。本篇因稍留伸縮餘地,不肯步武仲任,將譴告倂為一談,當不中不遠。至其最後目標,則與仲任固無不同,敢斷言也。

子厚旨在分劃幽明,趨重人治,其謂名立於此,教存於彼者,特申釋䄍之起源,姑託聖人而為之辭。義門遽以理不如是,抵禦子厚,所謂癡人之前,說不得夢,此類是也。義門謂先王於山川鬼神,鳥獸魚鼈,無所不治,此可充類而至如湯斌之毁五通[59],韓愈之驅鱷魚,迷罔夸誕,陋儒將何所不詣?豈容以子厚名實之說坦白示之哉?

宋子京以《貞符》與《䄍說》並舉:夫《貞符》以“於其人”為指歸,《䄍說》以“蓋於人”為底藴,前者面人而背天,後者明人而黜神,前者慷慨迅奮而道之,後者委婉曲折以諷之,而皆為子京所會得,謚之曰新意,諒子京當時亦頗有難於明言之隱,因而詞之稍詭如此。義門讀子厚《天說》,以子厚於韓之廋詞,有所不察為懟,〔詳另條。〕今柳之廋詞為子京所解者,義門亦察及焉否?

子厚又為《監祭使壁記》,有句曰:“非必神之也,蓋亦附之教焉。”義門曰:“謂非必神之者,是其識有所偏,於附之一言亦自相違反,其失與《䄍說》同。”實則子厚不取其神,亦不重其附教,右已具論及此,不更重贅。義門蓬心滿腹,究何足以語此?但義門曰:“《壁記》謹潔,永州以前文之至者”,義門能解柳文之潔,亦自高眼。

蘇子瞻有《䄍說》一篇[60],謂䄍為歲終聚戲而設,似未曾讀過柳文,持論兩不相涉,因不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