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江陵嚴司空獻所著文啓
吾屢言子厚是硬漢,從來不受人憐,行文不輕下一個憐字,然此亦道着八、九而已。蓋子厚終屬人類,凡人類總脫離不了人窮返本、最後呼天一種表現,吾觀子厚貶後上東南諸侯啓事,頗有此感。如《上江陵嚴司空獻所著文》有曰:“伏惟憫憐孤賤,特肆撫存”,“撫存”二字,即說明子厚在貶所無以自存,而東諸侯輒有餽問,因而申謝云爾。子厚嘗自言無後而不敢死,夫人而至於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,而仍如子厚仰首伸眉,是非羞惡之心不泯,詞雖假借,大義凜然者,從來士林中仍自不少概見。明雲間陸深[74],在《燕居錄》中,有如下一段記載:
陳後山有一帖與山谷云:“邇來起居何如?不至乏絶否?何以自存?有相恤者否?令子能慰意否?風土不甚惡否?平居與誰相從?有可與語者否?仕者不相陵否?何以遣日?亦著書否?近有人傳《謁金門》詞,讀之爽然,使如詞語,不知此生亦能復相從如前日否?朱時發能復相濟否?”備盡謫居意味,讀之慨然,但謂仕者相陵,意尤可聳。蓋仕本同類,凌越豈其初心?一為人作鷹犬,亦何所不至?舒亶[75]、李定[76]輩果何人耶?又柳子厚與蕭思謙書云:“飾知求仕者,更言僕以悅讎人之心,日為新奇,務相喜可,自以速援引之路,而僕輩坐益困辱,萬罪橫生”,其言益可驚矣。嗟呼!人之禍福,雖所自取,而世態所從來,迥非一日。
儼山此一紀述,意自深厚,惟其中迭下“憐”字,吾甘冒點竄舊文之咎,奮筆削去。蓋人生遇到坎壈絶境,便當硬着頭皮過去,容不得憐字於中作祟。子厚強項男子,生平大節,大抵從逆來順受中渡過,其《集》中猶留有如《上嚴司空啓》,使人翫味,則無非比例不推天而問天,不引神而致祭,人類思想矛盾中,不得不容許此一小小滲漏,吾人知人論世,亦惟從大處、遠處展望而已。黃山谷與子厚,相去數百年,其在貶所求自存,有賴於陳後山之慰安,朱時發之周急,殆較之子厚尤為迫切。儼山時代,善類為權閹所蹂躪,岸獄[77]狼籍,血肉橫飛,正士一掃而空,人人重足而立,時風之惡,每況愈下,形勢更劣於唐、宋遠甚,則作者之發動深情,痛惡世態,而流連反覆於子厚與蕭思謙一類書牘,擺脫不下,其誰曰不宜?
嚴司空者,嚴綬也,挺之從孫,擢進士第,以侍御史累進司空,節度荊南。綬才不踰中人,惟薦辟不乏賢士,亦是一得。別記綬事,在下部《二恨潛通史迹》文內,不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