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文與道之連誼,言人人殊,即屬一人,亦往往前後言不一致。此殆由受言者之志趣慣習,有不同程度之表示,言者求所以鍼砭之,因不得不變易其詞也歟?柳州《報崔秀才書》,最為適例,文長不錄,請就本集先涵泳其文。
《書》首言:“學者務求諸道而遺其辭”,遺者留也,道不可見,所留者唯辭,猶齊桓公讀書於堂上例[31],所讀者祇古人之糟粕耳。辭旣糟粕,而學者又泥於糟粕之形式,日以工書為事,此其去道何止千里?宜子厚之以外之又外而訾之也。此論全就崔生之癖好而懲之,故其為說如此,倘與他人論文,詞又不盡然矣。崔生名黯,《新史》有傳,寧之子也,後擢進士第一。潘本[32]作“崔翦”,翦無可考。
有主道重於文者,有主文重於道者,夫曰文以載道,則道重於文矣,曰因文見道,又文重於道矣。歐陽永叔曰:“文與道俱”,此似道與文並重,而實乃流於文重於道,何也?言之無文,行而不遠,倘無文矣,道則茫洋無可見也。右《與崔生書》,明明道重於文,請徵方樸山《道與文俱》一文以輔子厚,如左:
道與文俱(方楘如)
歐陽子曰:“吾所為文,必與道俱”,某則一言以變之曰:“吾所為道,必與文俱。”今稱載道之文者《五經》,然文必如《五經》,始能以載道。自《五經》後,言道者世多有其書,至宋而益浩浩若煙海。其間號為得不傳之學者,仰視天,俯畫地,中更人事,旁涉物怪,上追本始之茫,下極諸元會運世之窮無所入,以復歸於溟涬[33]。皆言其理而筆之於書,精無倫而大不可圍,往往出於《五經》之文之所不到,意且超而越焉。然而《五經》之文,回薄萬古,光景若日月。凡此儒書,則使人讀未竟一紙,欠申思睡者過半,是何也?道有餘而文不足起之也。文不足起之,而至使人欠伸而思睡,則道翳翳而愈伏,不惟不並驅《五經》,而幷不能與揚子之《法言》,王氏之《中說》,韓子之《原道》、《原性》
諸篇,爭黃池[34]之長。夫此,皆諸儒所不滿,以為道不足而強言者也,而因文見道,文極於工,遂聳其書于得不傳之學者之上。且夫左氏之巫也,公羊之短也,穀梁之俗也,史遷之是非謬于聖人也,班氏之排正直、否死節也,皆非知道者也。老、莊、列則道其所道,荀之于道,亦同門而異戶。外此法家、名家、雜家,如《韓非子》、《呂覽》、《淮南》之屬,戰國短長家言,傾危權變,其于道疑無一毫可論。而學士家玩其華,食其實,直與《五經》流通相餚饌,任諸儒老先生排擯毀斥之,口燥脣乾,卒不能使之回面易向,舉所業而投諸水火。蓋文之入人肝脾有如此,雖無道者猶將申焉,然則道之必與文俱也決矣。抑非獨此而已,經故以道法勝,然唯《易》與《春秋》無間然,《詩》、《書》雖經聖人手,而如《呂刑》、《文侯之命》,儒先旣有違言矣。又謂《鄭風》即鄭聲之淫,夫淫復何道?《禮記》成於漢人,由諸儒言之,其背理傷道者,難徧以疏舉。將以《周禮》當之,而或詆為瀆亂不經之書,或又以為六國陰謀之書,《儀禮》則形而下者耳,雖號為經,未多乎道。而其光景之回薄萬古者,諸經若一,不以損其毫毛,顧反苦繩諸文人,見有一言之不幾乎道,即貶剝之令一錢不直。以己之不好,而幷禁人之好之,嗚呼!此何理也?相馬者期於驥,驥之德力不可必得,而必待驥而乘之。不得驥,雖馬之奔踶,力可致千里者,皆斥棄異皁,不以服箱[35],為其將折軛而摧轅也,而反任駑下以晞驥之乘。駕蹇驢而無策,馳跛鱉而上山,將沒世而不行尋常,而又何路之能極?是故有道而文者上也,道不足而文者次之,文不足而道者又次之,雖詭于道,而其文深妙奇博,使人不覺入其玄中者又次之,言之無文,而託諸道以逃其樸鈍枯朽則無次。某之為此言也,重文也,乃所以重道也。昔者莊周言道蓋無所不在[36],稊稗瓦甓,每下愈況。其序《天下》篇,凡一曲百家,皆標為古之道術有在是者。是故荀卿之《非十二子》也,必曰其持之有故,其言之成理,夫其有故而成理也,即道也。朱子譏蘇氏[37],亦曰出入有無,曲成義理,夫其出入而曲成也,即道也。詭乎道以為文,要之文仍不離所為道,而或者謂辨道不可耀文,欲以樸鈍枯朽之學,嚅嚌[38]道眞。夫人之棄其文也,若棄泥塗矣,又安所得道而辨之?然則無文者道之賊也,重文乃所以重道,雖謂某之說,即歐陽子之說可也。
右方子之說,自謂即歐陽子之說,吾謂即提以輔柳先生,柳先生將亦無甚異議,蓋凡道之不可離於文也如此。特方子之文,似有其自具之風格,顯與所謂樸鈍枯朽一流異趣,曩錢林東生嘗稱之。曰:
楘如經史淹洽,以古文雄於東南,方苞甚譽之。散體文頗奧勁有筆力,然喜雕琢新句,襞積[39]古辭,遂流為別派。
文以襞積而流為別派,即右文可得崖略,右文登《集虛齋學古文》卷首,此屬見志顯學之作無疑。《集》中與靈皋二兄之書,不止一通,固未露言其為樸鈍枯朽,然彼與靈皋治學撰文,皆截然異途,人惟依己所近習而下雌黃,如李蒓客稱其古文頗自矜重,喜鑱刻為工,旋又訾其語佻近小說,其一例也。〔同治七年十月廿九日記。〕